房东先生
文/春生
头一次见房东先生那年，我刚满十八，亲戚给我介绍了份工作，给一个上海来的老板打杂，做些文字抄录的事情，当然也包括老板的生活琐事，头一件就是租房。
房东先生很和蔼，戴个金丝眼睛，五十来岁，梳个大背头，灰色夹克，西装裤，眯着眼睛对我说：“小李啊，你算找对了，我这房子敞亮着的，收拾得整整齐齐。我最喜欢你们上海来的老板，干净，不会给我房子整乱了，你说是吧。”
“哦吆，你们老板一周只住三天，四天回上海，有阿姨打扫的啊，哦吆，好的好的啊，那肯定好的呀。”
“小李，我看你这个姑娘很不错，聪明伶俐，肯定有前途，跟着你们老板好好干，你看我在那边上班啰，很近的呀。”房东先生手一指，我看到江东路对面巨敞亮一玻璃门，上头写着“老干部离退休中心”。“很不错吧。有什么事情，你找我很方便的呀。啰，给你，这是我名片。”我接过来，就见上头印着“徐参林副主任”，忙回应“徐主任，您好您好。”
“不客气不客气。”他摆摆手，“那我们就这么定了，把合同签下来吧。”
老板要求一周内搞定住处，我也急着定下来，当场签合同，拿钥匙。找了阿姨，里外收拾。这屋子除了扑面而来老旧家具的味道，倒确是清爽，两室一厅，阿姨手脚麻利，很快整理完毕。我去卖场定了整套家居用品，给老板备上，这事儿就这么搞定了。
此后，我和房东先生保持电话联系，彼此客气，相安无事，合同续签了一次，快递来回，房租半年一付，付了三次账，我便给他去了三个电话，他每次都笑呵呵，“收到了，收到了，谢谢你呀小李。”顺嘴招呼着，“小李啊，有空来我们中心喝喝茶。”我笑着应和“好的，改天再说。”
这改天，一改就改到了两年后，赶上我20岁生日，挺喜庆的日子，老板的项目扩大了要转移阵地，搬到城郊另一头，双喜临门。老板说晚上带着团队一起庆祝，我心里头高兴，想着我就一个打杂的，生日还劳老板记挂，真是天大的福分。手里头两边房子当然要赶紧安置好。新房子前阵就看好了，老房子那边物品安排货拉拉找两人搬过去就成了。退租的事也提早跟房东先生说了，他说好，也祝我们生意越来越好。
临了，我嘱咐阿姨将房子从里到外又捯饬了一遍，其实日常就很整洁，想着不辜负房东先生对我的一片信任。走时，我便去了他那干部中心一趟，靠得也近，这是我第一次进去，房东先生依然很客气，笑呵呵，为我倒茶添水，那一套功夫茶的装备看得我眼花缭乱，黑檀木底座，一溜的紫砂壶，各种样式都有，他点了一杯老白茶，给我递上，一边说着“小李啊，我那房子钥匙你先给我，这边有人来看房，交接明天也行嘛。”
“好啊，”他话音没落，我一口应承，这叫什么事儿，本来就是房东先生的，难道我还赖着留着不成。正常手续是中介一道过来，有个正式的交接，我们这两年相处下来，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晚上老板带我们在金海星大酒店吃了海鲜大餐，完了之后是KTV、泡温泉。这生日过得，我打小还没这样庆祝过，当然是顺带，顺带不也是带嘛，反正就是一个字，开心，哦，这是两个字。平生头一回喝酒，说点醉话也是合理的。
第二天我约了中介看了水电表读数，屋里家具用品，尽数清点。中介也极是称赞，“小李啊，你这活儿干得好。”我酒是醒了，但听着人夸，还是开心。等结束了，回去给房东先生电话，“徐主任，您好，中介已经清点好了，剩下那押金我把账号给您……”
“什么押金，小李，我还没跟你说，我昨天晚上可回去看了，你们老板把我热水器用坏了。我那热水器没个两三千下不来。你说怎么办吧。”
“不是，徐主任，我们交接好的啊。我们老板住着也是好的……”
“什么没有，现在就是坏了，要么你们赔我热水器维修的钱，再跟我谈押金的事儿。”啪一下他挂了电话。我瞬间清醒，连忙给中介打电话，中介说是没问题，那你钥匙不给他就行了，我说钥匙提前给了。中介说“怎么说你呢，小李你傻啊，钥匙给了，还能怎么办。”啪一下，电话也挂了。
这回我是真傻了眼，眼泪啪嗒啪嗒窜下来。老板在总经办听到我的哭声，走过来问我啥事，我就把这事原委说了。老板便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头却酸涩涩，昨天老板给我庆祝生日，今天我给老板的事办成这样。
“小李，我给你上一课。”老板回头走到窗口，对着楼下喊话，“阿良，上来。”
阿良是老板项目下的一个小包工头，整天在工地上忙活，穿的牛仔裤，半月也不见得洗一次，上来见了老板，两眼睛就笑得迷成一道缝，“老板，啥事，你说。”
“你陪小李去走一趟。”
“得唻！”上了车，阿良开始吹牛，“小李，我和你说，这种事情就看我的，你们这种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不行。”下了车，阿良冲到老干部中心，拍着玻璃门就开始吼“徐参林，你个老东西，给我滚出来！”
待房东先生出来，阿良上去就对准他裆部踢过去，幸亏他即使躲闪，一脚踢在了大腿上，阿良没停喊话“你个老东西，你欺负谁，欺负到谁头上来了。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我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单位不是在这儿吗，你还干部了吗？……”我哪见过这架势，吓得拼命拉住阿良，那边老干部中心的工作人员也上前来连拉带劝。
房东先生脸色煞白，嘴唇发抖，“你，你，你们这不讲文明。”
“跟你讲文明，犯不着，”阿良一边手舞足蹈，作势往前冲，“老东西，你有本事别下班，我天天就搁你们门口呆着。”房东先生步步后退，“小李，你你你管一管，你们这什么人。”
阿良的戏就此下线，老板指派了第二个帮手，“小夏，你陪小李再走一趟去。”
夏经理是老板手下客户经理，年年评为销冠。见了面，夏经理弯了腰，伸出双手，朝那惊魂未定的房东先生拱手又握手，“对不住，对不住，您受惊了。我们手下有些工人太冲动了，不讲究方式方法，冲撞了您，真是对不住。”
这时候房东先生抬起来头，正一正自己的衣裳，“夏经理，你们这个工人太不像话了，不管怎样，你们一定要处理。”
“对对对，您说得对，必须严肃处理，您看这检讨信已经带来了。”皱巴巴的一张纸，夏经理从兜里掏出来，我居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得开除，这样的人还得了，暴力倾向。这样的人在你们公司对你们也不是，是不是？”房东先生捋自己的大背头，吐了一口气。
“您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会好好处理，押金的事情您看……”
“哦，误会，都是误会。我看了看，没什么问题。”
“是误会就好，没什么问题，您看押金什么退回来。”
“没问题没问题，我这网上转即时到账。但是你们那个工人必须严肃处理，我这是为你们好。”房东先生一脸正义凌然。
“好，没问题，严肃处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房东先生，至今我还记得那蜡白的脸与颤抖的腿脖子，还有最后又抬起的大背头，小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面的躲闪。
严肃处理，那是必须的，回到公司，老板把我们仨喊到一起，又吃了顿饭。
2024年3月29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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