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题记
宫灯,摇曳一地凄凉。
她,班婕妤,昔年一句“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奈何,她欲作樊姬,他却不是楚庄王。
青灯如豆,映着孤墙寒壁,她缓缓牵起嘴角,勾出一抹似讽刺,似自嘲的笑。他,曾金殿之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与她说着豪情壮志,亦曾红罗帐内,与她耳鬓厮磨,说着海誓山盟,可惜,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多少年,终究比不上一张妖娆妩媚的美人面。
宣纸铺展,轻轻提笔,一笔一画落下,水墨晕染,漾开: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空对着皓如山上雪,皑如云间月的扇面,那煞白的颜色,生生灼伤的她的眼。转眼间,竟已入了秋,她曾爱极了的团扇,已许久不碰了。她想,大抵,她不怨他罢?怨只怨,她忘了他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她此生,唯一相知相伴的夫君。
他政务繁忙,她便纤纤玉指抚琴,清清泠泠,轻轻地,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西窗棋罢,共剪红烛落灯花。她与他亦曾共读诗书,他握着她的手,与案上一字一顿落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浅浅一笑,手中团扇,轻轻地摇。
红颜弹指老,转眼青丝尽白发,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她终究逃不过帝王自古多凉薄,再才华横溢,婀娜之姿,见多了,便也腻烦了。扑流萤的轻罗小扇,锁入箱箧。揽镜自照,细碎的皱纹一点点爬上眼角,厚厚的脂粉,折射出惨白的颜色,他曾亲手插入她发髻间的珠钗,珠已微微泛黄。他到她宫中的日子愈来愈少,有时候,常常几个月亦见不到他一面,对着无人对弈的棋局,一遍又一遍,等着茶水,慢慢泛凉。
有时,他去她的昭阳殿,从前的无话不说,到如今的无话可说,相对无言,她行礼如仪“政务繁忙,妾身便不多留皇上了,臣妾,恭送皇上……”
他愕然,旋即苦笑,嘴唇微动,终是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徒留下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一如当年,她望着他远去的金辇……
“妾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换得太后欢心,后人称赞,可她分明见到他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受伤与失望,夹杂着些许,她看不清的东西。一时,她愣住,怔怔地远眺着他的金辇渐行渐远,仿佛有了错觉,她与他,隔了一道长长的宫道,任她怎样追赶,却再也寻不回。
她怎会不知,邀她同乘金辇,是他对她的宠爱,他亦曾对她真心相待,只是她,终究没有勇气,抓住他伸出的手。如果他不是帝王,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如果她不爱他,或许她亦不会这般替他着想,以后的深宫清冷,她无数次设想,假如当初她伸出手会怎样?她舍不下她贤良淑德的名声,于是舍了他,错过,便是一生。
“班婕妤,你变了,从前的你,那样善解人意,温柔大方,如今,却变得如此生疏冷淡,朕有时候觉得,你或许,从来都是把朕当成帝王罢。”昭阳殿中的香,那样馥郁;酒,那般浓醇,觥筹交错,那一晚,他说了许多许多,从她与他的初见,到后来的琴瑟相和,最终,陌生如斯。
“你可知,朕所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嫔妃?朝堂之上,那些臣子敬朕,畏朕,却也公然顶撞,以祖宗家法束缚朕!你是朕的班婕妤啊,你为什么……”
她想,她和他都醉了。
或许,只有醉了的时候,才会承认:“臣妾对皇上,不仅有君臣之分,更有夫妻之情,可正因如此,臣妾才更不能僭越,您还有皇后娘娘,您还有江山社稷,臣妾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皇上受万民所指!”
“朕不在乎!”
“可臣妾在乎!”
“班婕妤,你好自私……”
自私吗?自私的,是他,还是她?
她细细地,端详着他熟睡的样子,好看的剑眉不再皱成一团,那样安静地躺在她的宫殿里。
“皇上,或许您与臣妾,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安安静静地独处,只有您与臣妾二人,没有文武百官,没有天下黎民……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喃喃自语,又似是说与他听,只是,他没有听见。
她以为,她可以默默地,陪着他一辈子,哪怕他不再宠爱她。直到,合德飞燕,金盘起舞的婀娜轻盈,美人出浴时的妖媚多姿,回眸一笑百媚生,万种风情萦绕。那一刻,她忽然明了,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她丢不掉端庄,做不到的,别人做到了也好,至少,他真的开心了,虽然,那样温柔而宠溺的笑,不再是对她。
合德飞燕陷害许皇后行巫祝之术,许皇后被废,取而代之的是赵合德。她似是有些恍惚,唇亡齿寒,她冷静清醒地明白,该轮到她了。可是,为什么当他去质问她时,她心上的某个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有听信谗思之理;倘若鬼神无知,则谗温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为,也不屑为。”
她清晰地辨得,他眸子中的愧疚,轻轻牵起一道弧度,嫣然一笑,笑得温婉动人,倾国倾城,一瞬,惊艳了时光。这一次,便是诀别了罢,至少,他还肯记得她。趁着昔年的情分,还不曾消磨殆尽。
自请长信宫中,青灯古佛相伴。她跪在蒲团之上,一遍又一遍,念着她不懂的泛黄古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佛曰放下万般自在,情字当忌,忆往事,纵情深尽已休提,可放下又谈何容易?
“吾将老死于温柔乡。”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传入她的耳畔,彼时的她,于长信宫中微微苦笑,她懂他的不甘,懂他的孤独,所以,清高娴淑,自恃贤妃如她,亦放任他如此。
未央宫中,夜夜笙歌;长信殿上,凉阶凝了霜。
再相逢,却是阴阳两地。他,终于是死在合德的温柔乡里,他最后,或许是满足的罢。红颜祸水,令人饮鸠止渴,欲罢不能,尤其是他这般,孤独而多情的帝王。
帝陵纵使修得再雍容堂皇又怎样?左不过是孤家寡人了一生,落得个棺冢孤凉。她想,他大抵是不甘的罢?不甘受帝王之位的束缚,不甘受,夜深人静无人相伴的孤独。
隔着冰冷的石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知道,他躺在里面,那双曾温润含笑的眸子,永远地阖上了。素衣白帛,宛若当年的煞白扇面,她一向平静的眸子中不过死水微澜,冷眼旁观,举国同哀,只是真正肯为他流泪的人,恐怕空无一人罢?
自请去帝陵守墓。无人知晓,那一晚她于长信宫中泪流满面,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到头来她甚至分不清,这泪水,究竟是为谁而流?又或许,是为那段,她与他之间的时光。亦无人知晓,她到底为何,去守那个弃了她多年的男子。只是她知道,她信,他也知道,就好。
山林归隐,暮鼓晨钟,人世如白驹过隙,何处来,何处去,而她,终于又一次陪在他的身边。这一次,她想告诉他,她再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这一次,她会紧紧抓住他的手,永远,再也不会松开……
青史之上,谁茕茕孑立,汉女才德如玉,才女也好,贤妃也罢,到头来,她想要的,不过是,那年阳光恰好,金辇之上的翩翩少年,道一句:与朕同辇可好?
远方,是谁缥缥缈缈的歌声,于天际飘荡,若隐若现: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
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为后庭。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
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
……
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
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
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
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秋风渐凉,一柄画扇,轻轻地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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