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殿里,灯火通明,宫人们吓得跪倒了一地,个个低头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惹到了老太后,大家都不知道一贯和蔼的老太后今天是怎么了,竟会因为一句话突然大发雷霆。
床榻旁边,跪在老太后那里的婉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她惹起来的。
良久,床榻上的人似乎稳住了呼吸,但婉言内心却是更加紧张。
皇城内院里自己眼前这位尤受人尊敬,就连皇帝对老太后都是晨昏定省,而这样尊贵身份的人,今日竟是因为她的一句话生气不已,可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她真的是为了老太后好啊!
“你,抬起头来!“
听到老太后的声音,婉言身体一颤,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似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抬起了头。
看着眼前的人,床榻上的人脑海里闪过了当年的她,当年,她也是这样,不,应该是比她还害怕,这个宫女连累的只是一个人,而自己当时连累的却是一个家族。
婉言看着老太后一直不说话,浑身哆嗦的厉害,嘴唇更是发起了颤,不,不能再这样沉默,她要活下去。
婉言突然开始了自己叩拜,:“太后,饶命啊,奴婢真的是希望太后早日康复,奴婢没有其他恶意的,太后,还希望太后能够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奴婢今生做牛做马来报答太后,来生,就是来生,奴婢也做牛做马报答太后……”
床榻上的人看着眼前苦苦哀求的人,心里越发的酸涩,尤其是宫女眼睛里的无辜,没有人比她更能懂。
“罢了,你出宫去吧!”
婉言听到太后说的话,连连叩头:“谢太后不杀之恩,谢太后不杀之恩……”
侍卫带走了还在叩谢的婉言,宫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去都可以听见。
“今日之事,不准像任何人提起,就连皇上也不可以,明白吗?”
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很是大声,近乎于呵斥的说出了这句话,宫人们个个头如捣蒜,连连应声:“是!”
“你们都出去吧!”
“太后,就让奴婢陪着您吧!”
“不,你也出去!”
那个年纪与太后相仿的人还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宫殿里,烛影摇曳,香炉里有着她最喜欢的安神香,可今天的这神却怎么也安不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眼角缓缓流出了清泪。
以前的她也是在这样的宫殿里居住的,若是当年,她没有像今日的那个小宫女一样,触碰禁忌,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她和他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2
阳光明媚,都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坐在马车里的十六岁小女孩却格外忐忑,今日她就要进宫去了,前路是凶是吉,没有人能知道。
世人都说一入深宫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的萧郎本就在宫中,只是不知道,萧郎会不会把她当做路人?
马车一路颠簸,等她的马车到宫门时,已经有许多辆马车了,她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服,两瓣红唇互相咬着,手指更是打着结,既有害怕,又有期待。
等了许久,才有宫人出来,断断续续的,马车上的人都下了车,她也不例外,在宫人的指挥之下,和百余名同样青春美丽的官家女子站在一起,左右看看,心里失落剧增,人群中,她并不是最出众的,这样的自己,会得到那个人的青睐吗?
那日,是她进宫的第一日,初次离家的她,睡在自己的新床铺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终于还是下了床,走了出去。
皎洁的月光是那样的明媚,她蹑手蹑脚的摸了出去,对于这座宫城,她有的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不知不觉,她走的越来越远,在这偌大的宫中,她居然迷路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迷路的她,该怎么回去?
宫中时不时还会有巡逻的侍卫,她只能不停的躲藏,但是,人在紧张时,更容易犯错,她也不例外,一个不小心,居然崴了脚。
没有地方可去的她,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更加紧张,看来看去,只能是躲在了一块石头后面,可是刚躲进去,她就差点惊呼出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嘘,别说话!”
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矮一截的人,她点了点头,捂着她嘴的手才是慢慢的拿开了。
眼前的少年打量着自己面前的人问道:“你不是宫女,你是哪来的,大半夜在宫中乱跑,是何居心?”
她已经将这个少年打量了一圈,少年穿着不是很华丽,简简单单的,她想,这也许是先帝的其它皇子,大半夜贪玩才跑了出来。
哼,不过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屁孩,装什么大人,还一副自己了不起的样子,看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要你管,你大半夜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就不怕被抓回去?”
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透漏着一些危险:“遇见我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定要你好看!”
“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空口说什么白话!”
“你才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我,我是……”
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让他闭上了嘴,等着侍卫离开,他才是开了口:“反正你记得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了!”
说完,少年蹑手蹑脚的就要离开,她急了,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衫。
少年回过头来,看着拽住自己衣服的她,脸上写满了不快:“你做什么?”
刚刚的她还很是理直气壮,但这会的她却很是怯弱,声音很小的问道:“你熟悉皇宫吗?”
少年听完,挑了挑眉,脸上更是一副自己早已看透的表情:“你果然不是宫里的人!”
既然已经被看破了,她也能不再掩饰:“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回储秀宫吗?”
听到储秀宫,少年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高她一些的少女,这个打量让少女很不爽:“你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储秀宫?”
少年莞尔一笑:“求我,我就带你回去!”
“你,哼,我自己回去!”
说完,少女就要自己离开,少年却是动也不动,环抱着肩膀目送少女离开,他知道她还要回来,果然刚走了几步,少女就又急匆匆的回来了。
四处都是侍卫,她又不知道储秀宫在哪里,乱撞的结果,很有可能会被侍卫抓住,那样自己不但进不了这宫,还有可能连累家人,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要去找那个少年,就算少年是先帝落魄的皇子,但好歹也是一个皇子,当今皇帝的兄弟,只要和他说好,就算跟着他被撞见了,这些侍卫还是会买他的帐吧?
看着再一次回来的少女,少年轻笑一声:“怎么又回来了?”
她将自己的头埋得很低:“我,求你,带我回储秀宫,我找不到!”
少年扬着头,很是得意:“刚刚我还觉得自己应该帮帮你,可是你不要我帮你,现在,哼,不好意思,晚了!”
“你,你怎么这样!”少女的粉拳微微攥起,脸上更是有了一些粉色,这是生气了。
少年却是一下将自己的头凑近,黑色的眼目和她的脸颊很是接近:“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少年的气息蓬勃而来,那一刻,少女不知为何,心跳加速了许多,脸上更是有了绯红:“我,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少年这会也是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和少女太近了,不觉有些尴尬,向后退了退,少年看着少女,脸上很严肃:“想去储秀宫也可以,你不许告诉别人在这里看见了我,永远不许!”
少女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红唇轻启:“好!”
时光的卷轴慢慢翻过,后来,她才知道,那里有一座冷清的宫殿,宫殿里住着的是朱太妃。
年老的太后记得,当时他带着她巧妙的躲过了所有侍卫,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储秀宫门前分别时,他说了一句:“你很有趣!”
老太后记得那是元祐三年,他的眼睛很清澈。
3
床榻之上的人,渐渐的躺了下去。
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清澈的呢?
大概是她和他成婚的那一晚,时隔四年,她再一次真正的见到他。
元祐七年,他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成为和她大婚的一国之君,而她也不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姑娘,是被太后调教了四年,礼仪举止无比端庄的一国之母。
成婚当天,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四年前,太后挑中她时,心里还很是不愿,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小小的少年,她不再想嫁给皇帝。
但是,天命难违,她只能留下,希望自己可以碰到那个少年,一次偶然机会,她远远的看到了皇帝,当时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了起来,一如当年四目相对时,砰砰直跳,那个少年竟然就是他。
此后,有许多次,她都这样远远的看着她,甚至于有一次差点被他身边的人发现。
新婚之夜,她满怀期待的等着少年,心中不断的思索着见到他,自己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想了许多,等到新郎来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人皆是无语,她为他宽衣,他吹灭了烛火。
璇旎过后,他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在她轻轻颤动带着水汽的睫毛上落了一吻,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那一夜,她睡的很好,以后他就是属于她的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用再躲藏在远处,他却一夜无眠。
新婚的第一年,她很快乐,但她知道天子不快乐,不,是非常不快乐,不是她不想改变,让他变得快乐起来,而是她,能做什么?

一年过后,一直把持朝政的太后死了,君权回到皇帝手里,帝国的掌舵者不再是太后,原以为他会快乐,可不止一次,她看到了君王紧皱的眉头。
他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他们的女儿出生,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匆匆为女儿系上一个绣着莲花的平安符便离开了。
她变得害怕起来,害怕有一天,自己彻底失去他。
日子就这样冷冷清清的继续着,好在她的身边还有女儿,这是他们一起的骨血,她相信只要有女儿,他总是会回心,总是会回来看她们。
老天似乎是觉得她等的太苦,又或者是上天有意捉弄,她那不足三岁的女儿,竟是毫无征兆的生了一场大病,作为父亲,他终于来了,好久未见的一家人团聚了。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将她搂紧:“一切都会好的!”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颤着肩头,哭了好久好久,他静静的陪着她。
天子是九五之尊,因为他的到来,小公主的确是有了好转的迹象,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笑容,这是成婚一年里,他在她面前第一次笑。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会变好,却不料,女儿终是没有扛过那场大病,在这样的年岁里早夭了,她心痛欲绝,大哭一场昏厥过去,醒后日日以泪洗面。
可他呢,却从未来过中宫,专宠那个花枝招展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的刘婕妤。
她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可她不甘心,自己默默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样从自己身边离开。
所以,她接受了建议,烧起了符纸,触碰了宫中的大忌,不仅在自己的宫中,这些符纸也是烧在了那个刘婕妤的宫中,一次两次过后,刘婕妤不做声,于是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次数。
刘婕妤傻嘛,她知道刘婕妤一点都不傻,傻的一直是自己,天真的她相信了这样,皇帝就会来的鬼话。
4
许是那符纸真的有用,皇帝的确来了,而且不光是皇帝来了,就连那个从未将她放在眼里的刘婕妤都来了,同时,还有一堆从她这里搜出来的符纸以及扎着针的小人。
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皇帝,皇帝的周身带着一股冷冽之气,居高临下,他看着地上跪成一片的宫人,发狠的将桌上的瓷杯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了皇后的额头上。
一直跟着皇后的迎儿,哭着爬到了皇帝脚边,苦苦哀求着皇帝:“陛下,这些事情不是娘娘做的,娘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娘娘一心只有陛下,哪里会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情!”
他看着地上跪着的她,目光深沉,她低着头,并不说话,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红的刺目。
愤怒的皇帝又将一个杯子扔了下去,她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可避免,杯子依旧砸向了她,好在皇帝手抖了一下,杯子碎在了她面前。
“为什么不躲?”
“皇上没让臣妾动,臣妾不敢动!”
听到她的话,皇帝脸上露出了一抹笑:“不敢?”
没有下文,地上跪着的皇后一言不发。
皇帝愤怒至极,唤来侍卫将这里的一干人等全部带走了,除了皇后。
屋子里安静了,只剩下皇上和皇帝,她可以清楚的听到皇帝的呼吸声。
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皇帝沉不住气,站了起来,走到了皇后身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禀陛下,这一切都是臣妾所为,只希望陛下不要为难臣妾的家人!”
“哈哈哈,好一个不要为难家人,你我成婚这么久,你拿我当过家人吗,你烧符纸扎纸人时,想过我是你的家人吗?我对你的好,你只会视而不见是吗?”
“好?”皇后眼睛里有了一些讽刺,这是好?
“怎么,你不满?”
“不敢!”
“不敢不敢,又是该死的不敢,除了不敢,你还会说什么?不敢,你不敢忤逆皇祖母,你不敢忤逆皇太后,可是,你的不忤逆换来了什么?就是那句孟氏子能执妇礼,宜正位中宫?只这一句,你就满足了?”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他不喜欢这样的她,非常不喜欢。
房间里又回归了沉默,皇帝和皇后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皇后的眼目里泪水打着转儿。
他走到了皇后身边,蹲下身,用力的捏着皇后的下巴,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我再问你一遍,你错没错?认不认错?”
皇帝虽不是习武之人,可手上的力道却是一点也不轻,皇后的脸上渗出了汗滴。
“我错了,错的是我,只希望皇上惩罚我一人即可!”
“你错在哪里?”
“错在符纸!”
她的眼睛里有着不屈,四目相对,她看不到那个清澈眼睛了,看到的是经历许多之后,染满浑浊的眼睛,她知道皇帝这些年不容易,她多想摸一摸皇帝的额头,帮他捋一捋发丝。
皇帝眼底一凉,用力的甩开她,拂袖而去。
皇帝走后,刘婕妤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走了进来:“姐姐,你看不惯我,直说就是,何必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听到刘婕妤的话,她忽的笑了:“下三滥,我就是下三滥,你能把我怎么样?”
“姐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要是你,我就向皇上服个软,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皇上和你没那么多的感情,但你服软,皇上念旧情,兴许会网开一面!”
皇后不再搭理眼前这个妖艳的女子,只是呆呆的看着刚刚他坐过的地方,他真的生气了
刘婕妤自觉没意思,也就离开了。
朝堂之上,废后之事被提了出来,别无选择,皇帝只能废后,而且这一废后,不仅是将皇后一人废了,更是将旧党的势力削弱更多。
他的江山已经无人能左右了,除了他,可为什么,他的心口闷得发慌?
中宫,她一直在等着皇帝再一次来,可她等到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一道废后的旨意:皇后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废居瑶华宫,号化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
那一夜,她最后一次在中宫孤枕难眠,而他则是在刘婕妤宫中软玉在怀,一夜无眠。
5
瑶华宫中清修的四年时光里,她想清楚了许多事情,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他,就是刘婕妤封后的消息传来,身边一直跟着她的迎儿替她不平,换来的也只是她微微一笑。
尘世纷扰,不若守着这方净土,不卷入那些争锋,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她更恨这些,若不是新旧党之争,若不是高太后将她留在宫中,若不是她无法选择的成为了旧党一派,他们会是怎么样?
所有的假设,都被她深埋在了心中,不愿提起。

直到元符三年,一道圣旨传来,她才再一次见到了他,很巧,又是四年时光了。
那天,他留下她,四目相对,他有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而她的心却是死了。
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四年,他的生命只走过了六个四年,她认识他、爱上他、忘了他,恰巧用了他生命的一半,三个不同的四年。
病榻之前,他握着她的手,许久才是从口中费力的说出了四个字,她的泪水因为这四个字彻底决堤了,本以为自己的心早死了,可那一刻,才是知道,自己的心竟然从未死去过。
他的眼睛彻底闭上了,手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从那里离开,如何看着那些人将他入殓,如何下葬。
这一年,他离开了皇城,她却被复位,离开了阴冷的冷宫,重新成为皇后。
对此,自然是有人不满的,不出一年,她最后的一个靠山向太后离开了,刘婕妤,不,应该是刘太后,终于独大了。
她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冷宫之中,度过了自己在那座深宫中最后的时光,她一生似乎就这样到头了。
可老天总是不愿意她被忘记,两次大火,她搬离了皇城,皇城沦陷,她逃过一劫,却迎来另一劫。
她不喜政治,但因这是他曾经最为看重的江山,度过三十年冷宫岁月的她,最终坐在了那薄薄的帘子后面,那是他最不喜欢的帘子。
老太后摸索着从自己的身上找到了一个平安符,她用长满皱纹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摸着平安符上的莲花。
当年初见之时,他带着她从那一池莲花边经过,她看着莲花痴笑,他看在眼中。
好一会儿,颤颤巍巍的,她从平安符里取出了一块小小的玉佩,那是入宫的第一年,她偷看他时,不小心丢的。
女儿下葬的时候,她伤心欲绝的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关于女儿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只有一座对她来说空荡荡的宫殿。
她以为这平安符是被一起埋了,直到他拉着她手不放时,这小小的平安符才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这块平安符,果然护她平安了,而他临终时所说的四个字,她也刻在了这块小小的玉佩上:来生不负!
这一年是绍兴元年,老太后久病不愈,彻底病倒在床榻之上,不久便安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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