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元宵的焰火
从小喜欢“元宵”远甚于“春节”。
一因,过元宵不再有迎来送往的难缠应酬,更因,过元宵可以尽情地燃放炮竹焰火。
小时候对炮竹烟火的信仰近乎狂热。
村寨祭神,集资买的鞭炮、铁花、焰火,是第一波高潮,规模最大。合村男女吃饱肚子,赶到关公龙王庙前,高仰起脖子,就为那半小时的火树银花。
花火寂灭,人群散去,十字街的小杂货店,小孩子拿出偷偷攒的压岁钱,买的小花小炮,是第二波小高潮。小呲小炸,小打小闹,在享受者看来,是同样的神圣。
小团体也散去,剩下二三最老铁的小伙伴,回家翻箱倒柜,死乞白赖,春节时大人们买的鞭炮大雷,最后存货,终于也到手了。各家小院,寥寥几声“嘭啪”,映照起的孩童的小脸。那脸上渐渐地没有了快乐,渐渐增加了几分大人们难以察觉的,早熟的凝重。
等最后一颗小炮响完,他们捡拾、踢踏着一地的焰火空筒,互道再会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这个热热闹闹的“年”,终究是过完了。
在此刻和下一个农历新年之间,填充这无望的时间的,是漫长、烦恼而不可排解的童年。
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里用了一个高度浓缩抽象的词语:“阑珊”。
2.春节之“节”
“阑珊”之义,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渐渐扩展到整个春节。
有时我常常在想,我们在春节之前归心似箭、火急火燎地往家赶时,如果哪怕有一刻,能想到年后返程时的那种五味杂陈,我们归家的期待和仪式感,会不会一下子索然无味,或颓然崩塌?
我父系的老家是个大家族。大年初三,我们接待了两位姑婆、五位姑妈、两个姐姐。三代女儿回娘家,十个大家庭的聚会,热闹幸福而繁忙。
聚会散去,又剩下我们一小家。打扫厅堂时,我无意看到堂屋一角的供奉的“祖宗图轴”,上面是我父的正楷字体:(讳)先考书孟、先祖春松、先曾祖良、先高祖永兴、先太祖培有……之位。
我突然比往年多了一层寂寥之感。
一代代人的事迹渐渐模糊以至湮灭,虽世殊时异,但可以想到的是,我“耕读传家”的先祖们度过年节时,也一定是和我们类似的情感体验。
旧时的谋生更为不易,在繁忙劳苦的一年接近尾声,他们也一样有着神圣的仪式感,用欢庆和团聚,来给过去的一年画一个完满,或者不那么完满的句号。
而当年节走进尾声,他们内心也一定满是阑珊之感,开始新一年的劳作,尽管满怀不舍,还是要饱含期待,走上田头,走向远方。
好在这种阑珊不是那么难以排解,再过不到一个月,草长莺飞,桃红荠白,春风万里。
3.人世如何
人永远是在路上的。
自远古时代起就是这样:采集、狩猎、储存、迁徙,耗用了人绝大数时间和精力,欢聚、庆贺本来就是稀少的。再反观现代社会的图景,除了人们工作的对象不同,又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呢?
人不断探求自身存在的边界,但这个边界是无限的。边界之外既是吸引,也是威胁,我们不断开拓新的边界,反而又在面对新的、更大的吸引和威胁。
人只有不断地走在开拓的路上,一路狂奔下去,或者停下来,在原地以不同的形式死去——这是人的宿命。
稍微幸运的人,会在这条狂奔的路上,遇到稀少的同行者,甚至留下宝贵的同行记忆。但是人的特质终究不同,每个人对宿命的理解迥异,被宿命的作用结果也决然不同,同行的人终究要走到一个分岔路口,再次留下各自单独的身影。
所以,人终究也必然是孤独的——这是人宿命之中的宿命。
多年前,我曾批判过那首“长亭外、古道边”的《送别》,说他“人生难得是相聚,唯有离别多”,写的很不正确,他奠定了一个很不好的基调。但当时只是感觉如此,并没有讲出什么确切的道理。
后来慢慢明白,我们不必太歌颂相聚,也不该太怨憎别离。相聚、别离以及各自在路途,应该是被同等相待的人生状态。
我们不会花一年的时间,时时刻刻在观看焰火。我们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挣取足够的富足和安稳,让我们能在某一个短暂时期里,不必奔波操劳。
在这短暂的富足和安稳之下,我们能够用璀璨的焰火,为我们宝贵的相聚时光,带来一丝的喘息,也为我们又将到来的分别,赋予难得的慰藉。
这,或许才是节庆的“节”字,最大的意义,是元宵的焰火,最大的意义。
愿你能宝马雕车,欢呼雀跃在那璀璨焰火,愿你也能竹杖芒鞋,独自跋涉在这寂寥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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