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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涛日暮,看天隅,云里狂霞乱蛀。
一轮西斜红日之下,滚滚长江正如一条黄龙般滚滚向东,岸边浣溪山千竹镇风陵渡,日头给久经风霜的古渡口染上一抹陈旧的黄。
四个黑衣人站在落日余晖里,手中弯刀映着日影冷冷一晃,霎时间给高崖边堪堪停住脚步的李化平晃得抬手挡住,连带着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道袍上,也染上了一抹煞血的红。
李化平拍拍身上的灰,“你们说的事情,我没有做过,既然没有做过,就更不可能承认,所以……”他拍灰的手摊开,“要杀要剐,赶紧来个痛快的,要我承认没做过的事……死都不可能。”
黑衣人不想同他多话,上头下达的命令是格杀勿论,眼前这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着调的倒霉道士,横竖都是个死,和一个死人争辩意义不大,说罢腾空一跃,于空中迅速变换身形,一把弯刀迎头劈下。
若是与李化平相当的修士,便能看出那刀上隐隐已经有了三分青蓝的道气,出刀之迅猛,使得李化平不得不侧身闪避。
将将站定,他仰着脖子高喊,“说我杀了我师傅?天大的笑话!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化平是谁,道法八重镜,煅体、炼气、人灵、地灵、天灵、太虚、归元、化神,整个修道界千百年来都没出过一个归元境,我自六岁被逐出师门便已是太虚圆满,下山十二年从未回去过,长留山上那死老头到老了也就是个天灵,要杀,十二年前我便杀了。”
“好大的口气。”黑衣人一刀劈在李化平脚边的地上,登时地裂三寸,李化平抬起脚来侧身一闪,“哎!谁杀的你们找谁去,为难我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卒作甚?”
他边躲边解释,分心之下来不及还手,偏那黑衣人下手极其阴毒,丝毫不像道门正派,几招都险些要了他的小命。
李化平真是无奈,他压根儿就不想解释,这事摆明了不是他干的。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卒,远在边地听闻师傅被杀,跋山涉水累死累活一趟回山吊唁,都是给人做苦肉计看的?
此番还没看见山门呢,这些人倒是先不问青红皂白的杀过来了。
还没唱山门呢,倒是有人妆疯。
血刃如虹,划过眼前只是一瞬,若非一只白雀掠过,替李化平挡了横扫过来的这一刀,李化平那一双眼睛怕是要当场废掉。
李化平擦了擦鼻梁上的血,退后几步,“呦呵,来真的啊……”
他朝着地上狠啐了一口,于是在一个黑衣人迎面劈来时,侧头一闪,左袖中嗖的飞出一物,明晃晃的,细看之下竟是一个细小的银环。而李化平右手接住银环的刹那,黑衣人只觉膝头一凉,等到两腿被尖锐的疼痛席卷时,方才低头发现,李化平两手之间扯着一根极细的丝线,锋利无比,早已横在他膝头,割肉见筋。
而此时,李化平正抬头邪邪朝着他笑,“你们既非我山门中人,又非道门正统,为我师傅报的哪门子的仇?莫不是来杀人灭口,栽赃陷害的?”
黑衣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懦夫,敢做不敢当!”,李化平暗骂一声咬牙撤手,方才若自己再发力几分,那人只怕要断了双腿。可李化平终究是个修士,哪怕被逐出了师门也是身负大道,区区凡间武者,李化平也不想赶尽杀绝,只草草虚晃一招便纵身离开。
这边,李化平拼了命的要逃,后面那三人却撒开了腿,飞蛾扑火一般的追,眼看着双方距离越缩越短,李化平回头一把铆钉洒在地上。这还是他幼年时所做,闲来无事捉弄师门里那些老道的玩意儿,金属所制,通体锐利,绝对刺不进那些天灵地灵的躯体,却能让他们浑身发痒。
如今用在凡人身上,倒成了犀利的暗器,前面两人跑的太急,被铆钉刺进脚底,一摔倒,便全身砸在一片铆钉上,鬼哭狼嚎的样子实在凄惨。
剩下一人紧随其后,跃上长刀竟御剑腾空而起,于空中射出一支袖箭,箭势裹挟一股参不透的道气疾风一般直戳李化平心窝。他眼中映出那股纯青道气时,心中凉透,“想不到这四人中竟还藏着一位太虚镜强者!”
箭速太快,根本来不及躲开,李化平本能的闭上眼,只听耳旁“砰”的一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睁开眼,李化平身后竟然飞出几张画的歪歪扭扭,只是勉强能用的爆破符,在李化平面前轰然炸开。
2
爆破符把李化平本就破烂的道袍炸的更烂了,袖箭和爆破符的碎片划得李化平满身都是口子,道袍少了一边袖子,显得李化平甚是狼狈。
“小鱼儿,你要赔我一身衣裳。”李化平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还没散去的浓烟,便看到一袭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从爆破符的烟雾里面走出来。那女子瞥了一眼看起来像个凡人一样的李化平,心窝处竟然早就凝结出了一拳多深一片浓郁的道气,顿时怄起气来。
“好啊臭道士!你早有保命手段,却还装出一副等死的样儿来,非要引我来救你。”
那女子扬了扬手,薄如蝉翼的神纱广袖间便飞出几只胖嘟嘟的白雀,白雀飞到方才的悬崖边上,托起同伴的尸体放到女子掌心,在空中打了个旋,又齐齐飞回女子袖中。
女子撅嘴道,“还赔你什么衣裳,倒是你要先赔我只白雀。”,说罢扬起大袖抬手又掷出几张幼儿班级别的爆破符来。
在这女子面前,李化平身手倒是矫健了不少,脚尖一点便腾空而起,身形变换之中巧妙地躲避炸开的符咒,一个闪身绕到女子身后。
女子只觉得胸前晃过一股罡风,并没有发现从烟雾里摸过来的李化平。
待到烟雾散尽,李化平早已逃出几米远,坏笑着盯着女子前胸。
待女子反应过来时,发现胸前不知何时被李化平贴了一张爆破符,不同于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幼儿园笔法,李化平的这张符笔力刚劲则显得道气凛然,浑然天成。
“李化平你无耻!”少女尖叫一声,拼命撕扯胸前的符箓,袖中白雀叫唤着飞出来,对着那张符箓一顿乱啄。
尖嘴厉爪,还有鱼程沁十指含香的溜尖指甲,抓到符箓上,却像抓到一团空气一般,直接从符箓里穿过去。
这符箓竟然不是笔墨所绘,而是用纯金色的道气凭空凝结出来!但这股道气似乎不纯,隐隐掺杂着一丝丝的黑气,黑气如同有生命一般翻滚沸腾,俨然有越俎代庖之势。
3
鱼程沁倒吸一口气,眼前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
李化平看着好笑,一只手挖着鼻孔,另一只没了袖子的胳膊竟然捻决要引爆符咒,“小鱼儿,三年了,你这爆破符画的还是我三岁时的水平。”
鱼程沁也急了,“长留山天师洞,几百年来才出了你这么个妖孽。我青玄门小门小派,依仗着凤凰血脉修些豢养灵兽的小道,如何能轻易领悟道门正统在符箓一脉上百年的传承?”
谈笑间,鱼程沁惊讶的发现随着李化平的捻决,前襟胸衣上的符咒道气流动,已经止步于引爆前的最后一瞬。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无耻!”鱼程沁咬牙,一甩大袖,排出十几身各色华服,“不就一身衣裳吗,我青玄门有的是钱!”
青玄门豢养灵兽,道门诸多大佬的坐骑皆出自青玄门,所以青玄门富得流油这件事,几乎是公认的,毕竟灵兽价值不菲。
李化平停下挖鼻孔的手,从里面挑了一身最素的靛青色粗麻长衫套在身上,“不似从前的道衣舒服,倒也勉强合身。”
鱼程沁一拍脑门,差点晕死过去。
“大哥!这可是无上道衣,能帮助修道之人收敛心神,进入虚空之境,千金难买!”
“是么……”,李化平抬起大袖,闻了闻胳肢窝里面的味道,“既然这衣裳这么有用,该不会是你平时穿过的吧……是套在中衣外面……还是……贴身穿着的?”
鱼程沁羞得脸红,差点背过气去,连着吐纳几息将将缓过心神,却发现自己竟然腾空而起。
“快跑!有追兵!”,李化平大叫,自掌心飞出一大把爆破符,在地上炸出一片土坑。
又两指弹出一颗赤色灵丹,飞入被打飞在空中的白雀尸体口中,白雀竟刹那间悠然转醒,扑腾着翅膀飞回鱼程沁的袖子里。
“还你个鸟!”,李化平原地拉起鱼程沁便跑。
只听见背后轰隆隆一阵马蹄声,鱼程沁回头,看见一片烟雾中闪过无数刀光,银光闪闪的全套马具闪瞎人眼,转眼间竟有数十骑从烟雾中飞出。
锐利的寒光闪过,鱼程沁瞳孔中竟然又映出那股青蓝泛黑的道气,直逼面门,出箭迅速根本来不及躲闪。
鱼程沁脑中一片空白,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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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妮儿!别人打你都不躲的么?”,电光火石之间,却见烟雾中飞出一道金光,竟是李化平挡在自己身前,那支袖箭遇到李化平掌中金光如遇到铁石一般,竟然瞬间粉碎。
李化平转手几道符箓丢出去,却是鱼程沁看不懂的高级符箓。
李化平一手抓起鱼程沁,御剑立于高空,“既然你们这些人当中藏着太虚强者,咄咄相逼,来日也不要说我李化平以仙者之身欺负凡人!”
言罢,捻诀念咒,只听“彭彭”几声炸响,铁骑之中一片人仰马翻。
趁乱,李化平收了神通,落在地上抬脚便跑,鱼程沁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臭道士,你那是什么符?我怎的没见过?”
“群攻用的爆破符!”李化平扯着嗓子喊。
鱼程沁皱眉,“又拿三岁小孩的东西糊弄我!我说你这个人,实力妖孽,为何从来不爱用神通?”
李化平没回她,而是边跑边回头往人群中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人仰马翻的铁骑之中,手握一团青蓝道气的女子跃身上马,蒙着黑布的脸上露出一双毒蛇一般美艳的双眸,直往渡口方向紧追。奈何马受了伤,又套着上百斤重的全套战甲,根本跑不快。
待到女子赶到渡口,只看见李化平纵身越入滔滔江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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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女子呢喃一声,却不知此时的李化平已经和鱼程沁跳上风陵渡口的一条乌篷船,正沿着滚滚江水,顺流东下。
李化平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心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想到他那老不死的师傅,却又悲从中来。
不,现在已经不是老不死了,李化平长叹一声,看见乌篷对面的另一船头正站着一个船夫打扮的人。
李化平望着对面拱了拱手,“喂!今日多谢这位兄台了。”
那船夫不动,也不做声,李化平就放出几缕道气挠他的痒。
船夫不为所动。
“哎呦,心外无物,想不到这位兄台竟然还是道门中人。”,李化平狞笑着,飞身越过乌篷,飞起一脚便要上去会会。
却见那船夫也伸出一掌,凝出一股青蓝道气迎将上来,脚风与掌风交汇,短暂的碰撞之后激起一阵强烈的劲风。
相互试探,二人也皆是点到为止。
李化平翻身落到乌篷之上,单手撑地稳住平衡,看见收力的瞬间,那船夫也已经弹出百尺之外,背着手凭空立于水面之上。
虽然刚才上船时李化平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道气,而现在李化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绝对是道门中人,而且道行不低。
此时篷船已经行至静水江段,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万里无波。
看到那股青蓝色的道气,李化平脑海中顿时闪过铁骑烟尘之中那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本以为是雪中送炭,结果又是一个赶着送死的。”
李化平飞起一掌,因为知道了对方不是凡人,李化平没了顾忌,这一掌下了十足十的杀招。
那船夫见李化平攻来,丢出手中竹篙抵挡,李化平翻身闪避,却看见船夫转身要跑。
“想跑?”,李化平急忙收了掌中劲力,凝聚道气双手交替向前刨出两掌,脚背踩水,仅借用掌风与水力,两息之间就已飞出百米之远,紧逼船夫身前。
船夫还要挥掌抵挡,距离太近,来不及凝聚道气催动道术,李化平便暗暗引了周身道气汇聚手掌,化掌为拳,迎头砸向船夫。
李化平平日里少用道法,一招一式,常用的都是道气强化的体术,很容易就让对方以为自己只是个寻常的凡人武者,或是游荡在外的散人体修,从而放松警惕,这十二年来不知有多少打李化平主意的人折在这上头。
用李化平自己的话说,当老六不如当苟,只要你不是人,道德就绑架不了你。
船夫显然轻敌,急忙收笼周身道气护住全身,在后退了好几步之后,竟然也凭借煅体之术堪堪顶住了这一掌,叹道:“好体术!”
“体修小道,不知入不入得了仙长法眼!”,李化平加重掌中力道,趁船夫双手抵挡之际,另一只手就要摘船夫的斗笠。
“化平,你输了。”船夫开口,是一个李化平很熟悉的声音。
“你认识我!?”,李化平不由自主的看向斗笠底下露出的那双凛然正气的眼睛,“你是……铁刚峰师兄……”
分神之际,突然感觉加在自己拳头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李化平懒懒抬眼,看见铁刚峰双手不知何时已凝结出一道阵法,九宫十二局道家法阵在二人拳掌交汇之处疯狂旋转。
李化平暗道不好,掌心急忙轰出一团道气,借住劲风再次飞出百米。
李化平落在水面上,慌忙中脚击水面,一记不怎么好看的狗刨点水,堪堪稳住身形,就看见铁刚峰掌心那道青蓝阵法劈在二人之间。刚刚他若站在那里,估计要被轰得祖宗都不认得。
“多年不见,师兄倒不似从前……”,李化平挖着鼻孔,调侃道,“要不是师弟我行走江湖十二年眼睛毒辣,倒是认不出来的眼前道气凛然的仙长,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十三岁都突破不了炼气期三重功的长留山龙门派天师洞第一废柴大弟子铁刚峰了。”
铁刚峰老脸一红,不再收敛道气,霎时间浑身上下青光大作,“都是过去的事了,师弟还提他作甚,如今师兄已是太虚强者了。”,铁刚峰两指捻决,转眼又凝结出一个法阵,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看向李化平,“放马过来!多年不见,也让师兄看看长留山第一妖孽的道术!”
说罢,纯青道气再也遮掩不住,脱缰野马一般,随着青蓝法阵卷起十几丈高遮天蔽日的水墙。残阳落日之下,法阵,道气,自然水力,刹那间毫不留情劈向李化平。
李化平闭眼,笑得云淡风轻,却是敛了周身道气,又变回了风陵渡那个被几个凡间武者追的狼狈逃窜的凡人模样。
水光铺天盖地的袭来,顷刻间把李化平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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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平!”,铁刚峰大叫,鱼程沁站在船上几乎要哭出来,“臭道士!你不要命了!?”
二人怔在原地,直到大水褪去,半空中竟然显现出一个银色的光团。
“是无上道衣!”,鱼程沁大叫,“想不到无上道衣竟还有这种作用!”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李化平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个银色的光球包裹。
“原来如此……“,李化平暗道,“这样看来……这无上道衣还真是件法器。”,鱼程沁那个该死的二世祖,家财万贯,法力低微,只当这是一件普通的能凝神静气的破烂道袍,却不知只有受到足够强大的攻击,才能激发道衣的防御。
李化平于空中一拱手,坦然道,“师兄,我输了,若没有这身道衣,我现在已经筋骨断裂,成为废人了。我李化平一届凡骨,原本此生都入不了道门,侥幸在后山得了机缘,才窥得仙道,比不上各位师兄,道骨天成……”
说完,李化平缓缓落到船上,钻入乌篷之中翻身躺下,再不说话。
落日终究西沉,铁刚峰撑着篙,背着剑,三人一舟徐行水上,好像划过了漫天星河。
就在这样的时候,铁刚峰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站在船头,渐渐的瞳孔便失了焦。
“师兄!”,铁刚峰回过神来,鱼程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我不是你师兄。”,铁刚峰憨厚的皱着眉头,在满脸的岁月风尘中,竟隐隐透出几分率真的少年气。
一别十二年,铁刚峰已经二十五了。可李化平不知道,铁刚峰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他们都还是十二年前那两个负气的少年,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岁月改变了模样。
“你就是我师兄!”,鱼程沁不依不饶,“臭道士教我习武、布阵、算命、符箓,我心中一直认他做师哥,你是臭道士的师兄,自然就是我的师兄!”
铁刚峰的脑袋已经完全跟不上了,恍惚间只看见少女嘴唇翕动,却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你说是便是吧。”,铁刚峰叹了口气,勉强承认自己白捡了一个便宜师妹这件事。
“那你和臭道士哪个更厉害?”,鱼程沁解下腰间佩剑,大剌剌在铁刚峰脚边坐下。
“自然是化平。”,铁刚峰有些头疼的抓了抓脑袋,“他六岁被逐下山时便是太虚圆满,如今仅凭煅体期的体术就能同我斗得不相上下,可见其道蕴之深。”
“太虚……圆满?”,鱼程沁皱着眉,似乎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这些所谓境界。
青玄门是依靠凤凰血脉吸引灵兽,更容易与灵兽建立联系而成立的门派,血脉精纯一分,则力量愈强一分,门派中各人强弱出生既定,不可更改,何来所谓境界。
铁刚峰目光扫过鱼程沁,会意般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解释道,“我同化平都是长留山龙门派天师洞的弟子,修的是道门正统,门中以骨相区分众人,只有天生拥有仙骨的人,才能吐纳天地灵气,寻求仙道,而那些没有仙骨的人……我们称之为凡人。”
8
“臭道士也是凡人么?可他是如何成道的?”
鱼程沁问的,也是铁刚峰一直以来的困惑,他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思索间,只听“哎呦”一声惨叫,乌篷中酣睡的李化平倏地从船上跳起来,正举着一把镶满粉红色宝石流光溢彩的宝剑,在船上来回跳脚。
鱼程沁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死透呢就别鬼叫!”
“哎呦,好凶啊这位女施主。”,李化平吊儿郎当的做了个揖,抬头已经吐着舌头扮了一张鬼脸,“造孽呀!女孩子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可别哭着来求我算姻缘。”
十三岁的人,如今二十五了,只是多了胡子和麻子。
六岁的孩童,一别十二年,恍然间铁刚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上下动了半天,还是搭话道,“那无上道衣千金难买,看来师弟这些年混得不错?”
“哪儿有啊!”,李化平掏了掏空荡荡的袖子和前襟,“穷光蛋一个!”
铁刚峰扫了一眼穿金戴玉的鱼程沁,“原来是傍上了青玄门的富婆?”
鱼程沁一把夺回李化平手中镶满粉红宝石的宝剑,别回腰间,冲李化平狠狠呲牙,“师兄怎么知道我是青玄门的?”
铁刚峰和李化平一起打量着鱼程沁,两人都憋不住笑,最后还是李化平伸出两根脏兮兮的手指在鱼程沁胸前抹下一坨灰色的玩意儿,“灵兽白雀,攻击力负数的战五渣,但值钱在连拉的屎都是带香味的,很讨凡人富人的喜欢。”
谈笑间,小舟在长留山下靠了岸。
鱼程沁气的涨红了脸,一甩袖子,十几只白雀从袖子里飞出来,排成一排站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鱼程沁御剑飞上大石,找她那些白雀讨要说法去,“说!到底是哪只鸟干的!不说今晚谁都别吃饭!”
通往长留山这段水路,两岸都是悬崖绝壁,只有绝壁之间这一处断崖,有一处堪堪可以上山的陡峭小路,翻过了长留山,登上飘渺峰,才能看见隐藏在群山之间天师洞的楼阁殿宇。
原本御剑只需顷刻便到,但李化平已遇截杀,并没有贸然上山。
倒不知铁刚峰是为了什么,也选择了走这条险路。
9
“师兄。”,李化平叫住走在前面的铁刚峰,”,还有三日就是罗天大醮,师兄此时为何不在山上,却出现在百里之外的风陵渡,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
“烧死的。”,提起师傅,铁刚峰整个人都严肃起来,“那晚我值夜,感到一种奇异的道气,我追着那股气息出了山门之后就被人打晕了,醒来时在师傅的院中,整个屋子都已经燃起了大火。”
“笑话,那死老头再不济,也是天师洞的掌门大长老,虽说区区天灵镜,移山搬海不能,却也不惧水火,如何能被烧死?”,李化平攥拳,已有了几分义愤,“那师兄又是如何到了风陵渡的?”
铁刚峰叹了口气,“山上那些师叔师伯,认定是我害死了师傅,将我逐出师门。我无处可去,料定了你一定会回来,就买了条船,在你回山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那可真是巧了。”,李化平呵呵一笑,“我也遇到了一群人,非说是我害死师傅,一路追我到风陵渡。”
“师弟,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兄的话,跟我说句实话,师傅的死,是不是跟你当年下山的内情有关?天师洞的后山,到底有什么东西?”
铁刚峰一双凛然的眼睛盯得李化平有些发虚,“我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凡人,能有什么内情?”
“化平,你可知,自你下山以来,整整十二年,师傅从未合眼睡觉过。因为他害怕,害怕他睡着了,可能会在梦中说出那个秘密。十二年前你一届凡骨,在后山遇到了什么机缘,能在短短半年内踏入太虚之境?当年师傅执意授你掌门大印,却又将你赶出师门,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弟,这些年我看着师傅熬的好苦,我也好苦。”
“是不是我当初没和你赌气,笑你一届凡胎,你也不会执意进入后山秘境,也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
李化平摸了摸揣在前襟里面的一方印鉴,因为被抚摸的次数太多,表面上已经起了一层滑腻的包浆,“后山的阵法下面压着一个东西,非生非死非人非仙非魔非鬼,可以让时光倒转,天地倒悬,也能让没有仙骨的凡人踏上道途。”
“十二年前,有人在我之前到过后山,破坏了阵法,那个人取走了那东西的脚,我割下了那东西的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铁刚峰张着嘴,许久没有说话。
李化平说的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想象。
直到训完鸟儿的鱼程沁撵上来,铁刚峰才艰难的动了动嘴唇,说道,“回山吧。”,说完就沿着山路向上,再也没有回头。
10
第二天中午,三人站在山阴山腰处,已经能看见真正的长留山门。
李化平站在一块巨石上远远望了一眼,“大门紧闭,准没好事。”,临近山门,李化平随手捻了个决,隐去三人身形道气,御剑翻过高墙,顷刻便到大殿之外。
殿内大门紧闭,该是几位长老正在议事。
李化平在窗户纸上戳了个窟窿,大殿正中原本属于师傅的座位空着,两侧分别坐着长留山的其他四位长老。
“掌门仙逝,我看这长留山的家当也该分分了吧。”,最先说话的是坐在左侧上首的一个白胡子老头,李化平认得,这位是长留山的二长老,邓茂才邓师伯。
坐在他对面右侧上首的矮胖老头,是长留山三长老徐泌昌徐师伯。
矮胖老头大掌包着茶杯转了好几圈,然后揪着尖细的嗓子把手一摊,“邓老鬼,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掌门死了,就应该选出一个新的掌门,怎么就张罗上分家了?”
二长老冷哼一声,“当掌门?到了日子去送死么?”
“老邓!”,三长老瞪了他一眼,邓茂才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话锋一转,又说,“那死老鬼活着的时候也就是个天灵镜,虽说整个修道界几百年来没出过一个归元半仙,可太虚强者也是比比皆是,他能管咱们?怎么管?咱们四个同宗不同道,也一直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炼自己的道法,就问咱们四个谁有能耐挑起掌门的大梁?还不如趁现在就把家当分了,自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那你想要哪三分地?”,三长老眼刀子剜了二长老一眼。
“我浣溪峰离后山最近,我就要后山那一块地方。”,二长老不屑的扬了扬手。
矮胖老头嘿嘿一笑,“邓老鬼,你想要那块地方?”,三长老瞅了一眼坐在自己下首,畏畏缩缩的四长老,“老四啊,你说。现在掌门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坐在右侧下首的瘦削中年男人往后缩了缩,“我……掌门死了,我也没什么留恋的了,我就想着去后山闭关,这辈子都不出来了……”
矮胖老头靠在椅背上,笑得喘不过气,“邓老鬼,听见没?你以为就你精?后山那片地谁不想要?可我今天这话撂在这儿了,后山的事儿,是整个长留山的事儿,掌门老鬼就死在这上头,你到时候别引火烧身!”
三长老笑得正欢,邓茂才一张符箓砸过去,三长老手中茶盏应声而碎,茶叶沫子洒了一地。
“你……”,矮胖老头气的说不出话来,“邓老鬼!你莫不是想打架?”
“打就打,来啊!”,二长老拔出佩剑,直捅到三长老的脖子根,三长老举剑格挡,一脚踏碎了一个桌子后,飞身跃上大殿横梁,“邓老鬼你玩真的!?”
“够了!”,打断他们的是一个冷傲的女声,“还嫌不够丢人么?别忘了,后山的封印只有掌门老鬼能够解开,他死了,你们就是占了后山,也拿不到里面的东西!”
李化平飞速的回忆着自己记忆里的长留山,发现根本不记得长留山上有这么个女人。
他把洞戳大些往里面看了一眼,是她,殿中左侧下首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那双毒蛇一样美艳的眼睛,和隐藏在黑衣人当中向自己放暗箭的太虚强者一模一样。
但是没见到这个女人出手,李化平不确定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
如果说她的道气中也有和自己一样的黑气,她会不会就是十二年前在自己前头破坏了后山阵法的人。
如何能诱她出手呢?
李化平正出神,却被鱼程沁怼了一下,“臭道士,你有这隐遁身形的法术,还辛苦我们翻山越岭干什么。”
李化平尴尬一笑,“这术法虽好,却有一个弊端……”,一阵脚步声传来,三人猛地回身,发现院子里面站满了人,明晃晃几十把大剑对准他们,李化平略怔了一下吐出未说完的话,“就是术法的有效期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屋内的长老也反应过来,矮胖长老一脚踹开殿门,给靠在门上的李化平闪一个激灵,“一群欺师灭祖的逆徒,还有脸回来!赶出去!统统都给我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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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师伯息怒,我们这就走!”,李化平怪叫一声,越身上剑,二人紧随其后,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铁刚峰说,“方才坐在左侧下首那个女人,原本是师傅和众位师伯的小师妹,比师傅年纪还大,停滞在天灵镜八十一年,原本十二年前就已经寿元将尽,却在你走后不久突破,进入太虚,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才变成如今年轻美艳的模样。”
李化平一口水喷出来,“你说她是凌云峰那个牙都掉没了的老婆子岳祉龄?”
“就是她。”,铁刚峰点了点头。
“她能突破天灵镜,又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肯定和后山那东西脱不了干系!”,李化平翻身上剑,趁着夜色,御剑直指灵云峰。
“我就知道你会来。”,凌云峰大殿中,屋顶被拆了一片瓦,月色清明照在那张毒蛇一般美艳无比的脸上。
李化平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在殿中,“我见过你年轻时候的画像,清透单纯,绝不是这般妖冶模样,这不是你的脸,或者说……”,李化平撂下擦嘴的袖子,“这是后山那个东西的本来面目,那个东西也曾是一个人……”
“你说长留山门把一个人弄成那副鬼样子,然后关到了后山?”,岳祉龄转着手中玉璧,动了动嘴唇,“笑话!”
“难道不是么?”,李化平站在大殿中央,眼里平静无波,“你骗了所有人,你比这长留山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老,你知道后山的所有秘密,所以你和长留山上最早修道的那群老妖精一起创立了龙门派天师洞。你把你的秘密分享给他们,他们为了得到力量保守这个秘密!”
“直到有一天那个东西不受控制了,你们就把它封印起来!”
“可你在寿元将至之时,还是贪图寿命,就再次冒险去了后山,拿走了那东西的一只脚……”
“但你却没有发现,你的身后还有一个一身凡骨的凡人,他也去到了那个封印,被那个东西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之间砍掉了那东西的头,却发现那东西上面长着几成百上千张脸,那是死去的历任长留掌门的脸……他们根本就不像对外所说的那样外出游历!而是被你们拿来豢养这怪物!”
“男孩得到了那东西头部的力量,从此踏入了仙途。你怕他泄露后山的秘密,便召集众长老想要杀死他。”
“我师傅心软,硬是把掌门大印塞给我,将我赶出师门,我才侥幸活到今天。”
“我说的对么,岳祉龄师叔?”,李化平向前走了几步,空荡荡的大殿里就满是惶惶的会响,“不,或者,我应该叫你……师祖?”
“哈哈哈,聪明。”,岳祉龄大笑,“但也是自作聪明,当年我留你一命,当真是留下个祸害。”
她毒蛇一样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幽光,看得李化平心底发寒,“但是有一点你错了,那东西不是被我们害死的,他曾经是我的丈夫,是太古以来九州大陆的第一位化神真仙。”
“惊讶么?”岳祉龄舔了舔嘴唇,“他原本就生的一副远胜女子的好像貌,今生能用他的样子活一遭,也算是我对他的祭奠。你如今什么境界了?太虚?归元?已经归元圆满了吧。”
“你已经很久不使用道法了?”,岳祉龄上下打量着李化平,“你也发现了,归元之后,道气中藏着的那股黑气就会越来越浓,只要你使用道术,那股黑气就会扭曲你的身体!抹杀你的意志!最后把你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样子!这就是化神!”
“如果那就是道途最后的样子!你还愿意成道么?”
李化平纂了纂全是冷汗的手心,却听见后山一声炸响。
岳祉龄从高坐上一跃而起,御剑升到半空,只留下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宇殿之外,“小老鼠,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留你一命么?掌门大印,就是我与掌门老鬼的最后一道掣肘。”
“掌门老鬼知道仙途的秘密,停滞天灵镜十二年不愿修道,本身就没剩多少寿元。你继承掌门大印的时候,也继承了后山的最后一道封印,生祭掌门,那道封印才会彻底封死!”
“里面的那东西不安分,一心想要出来,那封印每二十年就要一任长留掌门性命!若是……掌门老鬼那点寿元,撑不到那时候……我就得再找个人去献祭!”
“所以啊……从你继承掌门之位的那一天,你就注定是要死的……”
“或者……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逃得越远越好,大不了等那东西出来,我和你的师兄师伯还有整个天下的苍生,都去给你这个懦夫陪葬咯?”
岳祉龄已经走远了,李化平站在大殿中央,听着后山的一声声炸响。
整个长留山上火光冲天,四处都是师兄弟们挣扎惨叫的声音。
李化平御剑向后山飞去,沿途看见四长老、三长老倒在血泊之中。
苍茫天地间,万年星斗之下,竟然横生出一座顶天立地的黑色巨像,魔头一般喷水吐火。
“妖孽!畜生!我和你拼了!”,二长老站在巨像底下,挥剑斩断巨像一臂,自己却反弹到巨像喷出的火舌中,灰飞烟灭了。
一时间,山崖崩裂,百川倒流!李化平站在高山之巅,仿佛看到了师傅,看到了刚峰师兄,看到了鱼程沁,看到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在逐渐远去。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绝望之中,李化平瞳孔涣散,整个人落入镇山法阵之中。
刹那间,整个后山都被金光所笼罩,镇山大阵的最后一道阵法被催动,李化平落入其中,碎成了一滩血水。
“臭道士!”
他最后听到的是鱼程沁喊他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天边御剑疾驰而来的那抹鹅黄色。
那是他这潦草的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颜色。
12
“臭道士,臭道士?”,李化平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个奶甜奶甜的声音,睁开眼,自己俨然变回了那个六岁的孩童,躺在青玄门山门外柔软的草地上。
泥土清香,阳光柔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臭道士!”,一个鹅黄色衣裙,奶凶奶凶的小姑娘从不远处跑来,“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李化平眯起眼睛,目光温柔,说出了和十二年前一样的话,“我被师傅赶出山门了……”
小姑娘叉着腰,拍了拍李华平的肩膀,“不用怕!你师傅不要你了,就来做我青玄门的弟子嘛!我爹地说我是百年难遇的精纯凤凰血,以后会成为全天下最好的御兽师,我会罩着你哒!”
李化平温柔的摸着小姑娘的头,回忆着自己过去十二年的往事。
那夜师傅将自己逐出师门,也是这样摸着自己的头说,“后山的阵法下面压着一个东西,非生非死非人非仙非魔非鬼,可以让时光倒转,天地倒悬,也能让没有仙骨的凡人踏上道途。明日你下山,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时光真的倒流了吗?
李化平伸出手掌,在掌心中氤氲出道气。
大道之光温暖醇厚,原本金色与黑色相争的两股道气,就在这一刻交融,黑中泛金,流光溢彩。
李化平突然明白了,万物负阴包阳,中气以为和,化神还不足以成神,只有阴阳二气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成道。
或许岳祉龄的丈夫原本已经成道,却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把自己变成了炼化天地大道的一个载体,或许他早就已经成为了大道本身,所以岳祉龄得到了他的血肉,能够容颜不老。不能修炼的凡人得到了他的血肉,也能立地成神。
小姑娘踮着脚尖,好奇的看着李化平掌心里的道气,“臭道士!这是什么东西呐?”
李化平释然的拍碎手中光团,那道气顷刻间化为了千丝万缕的光点。
“是萤火虫哦。”,李化平温柔的笑着,望向远处蓝天。
泥土清香,阳光柔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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