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世与自然生活:庄子评传》
1. 庄子思想的根本问题,是人的痛苦,以及面对这种痛苦的出路问题。
2. 庄子思想的精神根源,实际上是对人生痛苦的感受。
3. 在我们否弃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之后,我们的内心不会空无一物。恰恰相反,在否弃了自我意识之后,我们会给生命植入自然本有的活力,人的生命会变得非常充实。
庄子思想的根本问题,是人的痛苦,以及面对这种痛苦的出路问题。这其实也是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会面临的问题。
庄子,名周,战国时期宋国人。虽然是宋国人,但庄子这辈子跟楚国又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何以见得呢?首先,庄子的思想浪漫灵动,他很喜欢借用神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其实很“楚国”,非常符合楚文化的特点;其次,在他的代表作《庄子》这本书当中,能看到很多关于楚国风土人情、宫廷传闻的记载。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庄子极大概率在楚国生活过,而且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个“楚漂”。
关于庄子,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濠梁之辩”。
故事是这样的。话说有一天,庄子跟他的好兄弟兼老冤家惠子一块出去玩,所谓“游于濠梁之上”。
走着走着,庄子突然来了一句:“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是说,老哥你快看看这些鱼,多欢乐。结果,惠子较真了,他觉得庄子这话说得没道理,于是回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哥,你又不是鱼,你咋知道这鱼是快乐的呢?不过,咱庄子脑筋转得快,没有被噎住,而是马上接了一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鱼是快乐的呢?
这时,最佳辩手惠子抓住了庄子的逻辑漏洞,说:“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对啊,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了解你是咋想的;同样的逻辑,你不是鱼,那你肯定也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的。
到这儿,庄子辩不下去了,于是说:“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是在说,等等,咱回到最开始的讨论,你问说我从哪儿知道鱼是快乐的,那就证明,你也清楚我是知道鱼是快乐的,问题只是在哪知道而已,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在“濠上”知道的。
庄子的这个回应听起来有点绕,我们来盘一下,是这样的:一开始,惠子不是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嘛,这里的“安知”,可以理解为,“你咋知道,证据何在”,所以他们前面是顺着这个逻辑辩论下去的。但是,这个“安知”还能理解为另外一个意思,就是“你从哪里知道的”。所以,庄子就利用了这一点,说,你都问我从哪里知道了,那前提肯定是我已经知道了,这是你承认的,问题只是从哪里知道而已。所以,庄子最后说:“我知之濠上也。”我在“濠上”知道的。
如果你从辩论的角度来看,那庄子这叫妥妥的诡辩,偷换概念。但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思考,在生活当中,惠子这样的人是不是也很扫兴很烦啊。我跟你出来玩,看到鱼,我就随口感叹一句这鱼多快乐,你非要来杠,说我没法知道这鱼快不快乐。这不是杠精吗?
惠子跟庄子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在《庄子》这本书里头,惠子的人设大概是这样的:爱较真,并且对知识抱有热情,他很希望通过逻辑和论辩来把各种道理搞明白。那庄子呢?庄子简直就是惠子的反面:你爱较真,我就用诡辩来调侃你,你信任逻辑,我就嘲弄逻辑,主打一个“认真了你就输了”的态度。
这么说来,相比较这位严肃认真的惠子,庄子确实是更潇洒、更自在,当然,如果往坏了说,可能就是比较滑头,有点混子气质。要照这么推断,那庄子平时估计没少劝过惠子,什么“干吗那么认真呢”“有啥不可接受的”“放轻松点”“随意点”之类的。
但是,这里有个很大的疑点。什么呢?就是爱较真的惠子,是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不较真、啥都行的庄子,却混得很差。一般来讲,人太爱较真的话,做事情会比较挑,有时候爱钻牛角尖,这是会妨碍他成事儿的。而不较真、潇洒一点、不爱挑刺和抬杠的人,一般来说能获得更多的机会,至少不至于混得很差。庄子是混得有多差呢?他曾一度吃不上饭,都要找人借粮食去了。
那么,是因为庄子本人太差劲,连谋生的能力都没有吗?也不见得。
《史记》和《庄子·秋水》当中都提到了一件事儿,就是楚威王曾经要聘请庄子出任高官,被庄子给拒绝了。而且,人家庄子拒绝的时候还不忘埋汰对方。他说,我听说你们那儿有只神龟,死了三千年了,被珍藏于庙堂之上,你觉得这只龟是希望死了被你们供着,还是希望活在泥巴里呢。对方说,那肯定是活着好。庄子说,那你们走吧,我就是想活在泥巴里。潜台词是去你们那儿上班跟去死有什么区别。你听听这多损。这就是那个很著名的典故叫“曳尾涂中”。你看这个时候的庄子,多清高,多较真,哪里是一副“啥都无所谓”的模样。
而且,除了做官之外,庄子其实还有一条不错的出路,就是去稷下学宫搞学术。当时齐国搞了一个稷下学宫,吸引了一大批学者,这批学者在那儿只管讨论学术,不用参与政治,而且离去自由,你不爽了爱走就走。按理说,你要是怕当官之后身不由己,那这儿总是个不错的去处吧?庄子也不去。
所以,庄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他一方面给人一种“凡事不要太认真,爱啥啥,认真了你就输了”的感觉,另一方面又好像很认真,很清高,有很多自己的坚持呢?可见,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世界太疯狂”
要理解庄子这种看似的“知行不合一”,我们就必须回到庄子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先来看看,庄子内心深处是如何理解他所处的世界的。
庄子生活在战国时期,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第一种视角,是中二少年的视角。中二少年会觉得这样的时代好精彩,好让人神往,他们希望加入这场波澜壮阔的角逐当中,去建功立业,去博得属于自己的功名,去参演乃至导演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戏。
第二种视角,也就是仁人君子的视角。仁人君子看到战火绵延、生灵涂炭,会生出深切的哀怜和不忍之心,他们会深刻反思这个时代,会从灵魂深处去发问“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并且积极行动,希望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像孟子、墨子就都属于这一类。
不过,庄子跟他们都不一样。庄子没有什么斗志,也没有什么沉重的责任感。
事实上,不管是热血沸腾的中二少年,还是热心救世的儒墨圣贤,他们的视角,都是高高在上的。儒墨圣贤对百姓的同情心是真诚的,但这种真诚同样表现为精英式的居高临下的同情心。毕竟,人家孟子和墨子可都是能够跟各国国君谈笑风生的人,都是有社会身份的,他们的个人处境可比普通的平民百姓要好上不少。
但庄子不一样,庄子是个社会边缘人,他这辈子虽然说也收了几个徒弟,但始终辗转在下层民众之中。他的视角,其实更贴近当时的普通民众的视角。庄子“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体会到普通人在这黑暗世道里的艰难与绝望。从人生痛苦的深度上说,墨子和孟子的感受皆不及庄子”。
作为普通人,庄子有着一种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就好比夜幕下的大海,深不见底。绝望之后,就是冷漠。在《庄子》这本书当中,庄子多次提到“命”。天下有大灾,有的人命好,就躲过了,有的人命不好,就碰上了。有人被砍掉了一只脚,有人丢掉了性命,但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庄子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失掉了秩序,失掉了合理性。
《庄子·山木》当中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说有一回,庄子跑到山里,看到有一棵树长得枝繁叶茂,于是跟樵夫打听,为什么不砍它呀?结果樵夫说,这树没啥用。因为没用,所以被留了下来。有用的好木材早就被砍走了。光听这一段,你可能会得出一个结论,诶,我懂了,乱世里,只要我当个废物,我就能够保存自身。
确实啊,庄子确实推崇“无用”,但是,当废物就能够躲过灾祸吗?话说庄子从山里出来之后,就去了趟朋友家。朋友看到庄子来了很高兴,于是打算宰只鹅来招待他。朋友的童仆问,家里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宰哪只?庄子的朋友说,宰那只不会叫的。你看,在这个场景里,被宰了的,是那只不会叫的鹅,也就是说,引来了杀身之祸的,正是“无用”这个特征。
所以,庄子是什么意思呢?庄子的意思是,甭管你有用没用,最终决定你生死的,还是那个你把握不住的偶然的“命”。你想装废物求自保,可你又如何确保自己不会被当成一只不会叫的鹅呢?乱世之中,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无根。
《庄子·山木》当中还有另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在《庄子》当中,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更加令人窒息。在完整的故事里头,那只鸟背后还有人,就是庄子,当时庄子正拿着弹弓对准那只鸟。这还没完,庄子背后也有人,他的背后是看林人。庄子前脚刚走,后头就有看林人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所以,不仅蝉不安全,螳螂不安全,其实作为猎手的鸟也不安全,拿着弹弓的庄子同样不安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危机环环相扣,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你追逐一个什么目标,却不知道自己同时也成了别人的目标”。
这就是身处乱世的庄子对世界的第一层感观。“生命的孤弱”。
除了“生命的孤弱”之外,颜老师说,庄子还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叫“精神的奴役”。这点就无关时代了,它关乎人性。
所谓“精神的奴役”,说的是人生在世,总会去追求一些外部的目标,比如富贵、名利、权势等等。但是,问题就在于,这种追逐是无止境的,它就像是一场无休止的奔跑,会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双重痛苦。首先,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福祸难测的,你没法稳稳地把握住;其次,追逐这些东西的过程会让人感到忧虑紧张,人和人之间为此勾心斗角,搞得大家都疲惫憔悴。
更要命的是,如果你看穿了这一切,选择一种孤独的清醒状态,那你很可能得“独自负荷别人不理解的黑暗”。你还是会很头疼,因为你和大家都不一样,你甚至会因此而感到特别迷茫,陷入找不到人生意义的痛苦之中,即所谓“独芒(茫)”。
这是“精神的奴役”。
庄子所要面对的第三种痛苦,叫“善恶的困惑”。
所谓“善恶的困惑”,说的是,庄子绝望地发现,圣贤们喜欢强调用道德来规范人,但事实上,强调道德并不见得一定会带来好的结果。
《庄子·胠箧》当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是一句相当绝望的话,意思是,干点小坏事可能会被处罚,但干了大坏事可就未必了哦。
《胠箧》篇开头有个很有意思的类比,是这么说的,说为了防止箱子里的东西被盗贼偷走,通常的做法就是捆紧箱袋上的绳子,关牢箱柜上的锁钮。听着好像挺安全的了,但是,大盗来了之后,他根本不用打开你的箱子。他直接就把你的箱子、袋子、柜子一起扛走了,这个时候,他还得谢谢你帮忙打包好,就怕你的绳子捆得不紧、锁钮不够坚固呢。
庄子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用道德来上锁是没用的,真正的大盗连同道德都能一块扛走。这个时候,所谓道德反而成了大盗的帮凶,帮他守护他的恶行。庄子举了个例子,说齐国的田成子杀掉了国君,篡夺了王位,这是“窃国”。这个时候道德在哪呢?道德没有发挥任何约束的作用。相反,在窃国的同时,田成子将所谓“仁义”“道德”“礼法”也打包带走了,这些东西后来都成了维护他统治的有效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所以,庄子很痛苦。面对这一切,庄子没法假装看不见,也没法做到真正轻松。“庄子思想的精神根源,实际上是对人生痛苦的感受”。庄子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要理解庄子,我们就得以这种真切的痛苦意识作为起点。
“放弃挣扎吧”
有了问题之后,自然就有应对策略。事实上,在那个年代,感受到痛苦的远不止庄子一人。
与庄子同期,有一批人为了在乱世中保存自身,纷纷在隐居避世这个大赛道上开启了诸多细分赛道,他们被称为“隐者”。某种意义上,庄子也是属于这个圈子的。
有的隐者开启了修仙赛道,他们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生,追求长寿乃至成仙;有的隐者开启了清高赛道,他们觉得,让自己干干净净地活着,拒绝同流合污,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有的隐者开启了逍遥赛道,他们觉得,真正的“为我”,就是要让自己过得闲适自在……
总的来说,传统隐者手段是千奇百怪的,但大方向是一致的,就是要“避世”,把寻求自我保护当作人生的第一目标。至于什么是“我”,怎么做才是真正的“为我”,那大家就各有各的理解了。
但是,在庄子看来,这都是瞎折腾。避世?能避到哪儿去啊?还记得咱前面提到的那只不会叫的可怜的大鹅吗?在庄子看来,低调也保不了命,装废物或者干脆躲进山里面,其实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庄子的态度是什么,叫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也就是说,不要一味地冒头,也不要一味地装傻,要看情况,谨慎地避开各种矛盾,在夹缝中求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策略,不应该是“避世”,而应该是“游世”,也就是游戏人间,与世俯仰,随波逐流。
从这个角度讲,庄子像极了一个摆烂学大师,跟你说这个世界烂透了,你做什么都左右不了剧情的发展,那干脆混日子得了。
当然,不是说庄子最终就想给大家传递这么一个态度,咱现在就是在呈现庄子的整个思考过程,这是庄子思考过程当中的一环。
庄子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根本就没什么稳定的意义支点。隐者同道们,别麻痹自己了,咱做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庄子·齐物论》给后世贡献了一个成语,叫“沉鱼落雁”。这个成语现在说的是一个人长得很漂亮,但庄子原意是想表达什么呢?庄子是说,你看毛嫱、西施,都是人们公认的大美女,但是鱼看到她们,吓得赶紧躲到水底下去了,鸟也被吓飞了,鹿也吓跑了,你看看,我们眼中的美人,在动物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所以你说毛嫱、西施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呢?庄子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什么确定的美或确定的丑,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罢了。换句话说,根本不存在所谓客观标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你站在什么立场罢了。
庄子还说,你们都在追求保全自我,但“自我”是确定的吗?庄子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庄周梦蝶,说的是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所以,究竟是庄子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子呢?是谁在做梦呢?我现在究竟是醒着,还是依然在做梦呢?有没有可能是梦中梦呢?如果说,“自我”是如此的不确定,那我们追求保全自我的意义又何在呢?
所以,到这一步,庄子的态度就是冷漠,无所谓,爱咋咋地吧。来人间就是来玩一趟的,咱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陪着大伙儿演出这么一出荒诞剧。我还可以冷眼旁观,一边当演员,一边当观众。
但是,你说庄子内心深处真的就这么觉得吗?颜老师说,不是的,庄子这种极度不认真,背后其实是一种极度认真的态度。正是因为极度认真,他才会如此绝望,才会有点破罐子破摔地说“放弃挣扎吧”。换句话说,他的某些过火言辞,其实是来源自他很努力地在进行自我劝说,他想劝自己摆烂,但内心又很拧巴。
书中说,其实历史上早就有人以这种方式来理解庄子了,比如魏晋时期著名行为艺术表演家阮籍和嵇康。他们就是一面放任自己“不认真”,另一面又在这种“不认真”当中表现出某种对认真的坚守。
当然,这种“不认真”并不是庄子思考的终点。很多时候,当我们的思考走入了死胡同,再怎么也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就迎来了精神上的升维的契机了。当庄子的这种拧巴、这种较真走到了极点的时候,他也迎来了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突破,突破了这一点之后,一片全新的天地立马向庄子敞开了。
从“为我”到“无我”
那么,庄子是在哪一点上取得的突破呢?答案是在所谓“我”这一点上。
只要我们依然把“自我”作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那么前面提到的那些问题就全都没有解决方案。
其实吧,传统的隐者看上去很超脱,他们不像世俗大众一样追求让所谓“我”得到荣华富贵,但他们追求让“我”得到闲适安宁,这从本质上讲,和俗世大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都以自我为中心,以为生命的最终意义在于“我”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什么。
但是,这样的思路在庄子的夺命连环追问下,走进了死胡同。事实上,庄子一开始也是从“为我”这个方向去开启思考的,只是到了最后,他发现可能这种思维方式恰恰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只要我们坚持以自我为中心,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始终是个孤独的个体,而我们背后是一个混乱且不可理喻的世界。我们跟世界是没法建立起稳定的联系的,因此,外部的世界也没法给我们提供持续的幸福。
所以,庄子提出的解法,是要退回到一种“无我”的意识当中去,把个人回归到自然的普遍联系当中,而这就是一种符合于“道”的生活态度。
到这里,概念开始多起来了,又是“无我”,又是“自然”,又是“道”的,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这几个概念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这真的不能赖庄子,不能赖颜老师,也不能赖我,因为“道”这玩意儿本来就比较玄乎,比较难说清楚。老子就说过“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没法真说清楚的。
可以牢记一个关键词,叫“无我”。什么意思呢?就是前面说的,拒绝以自我为中心。
比如说,咱经常在小说里看到一个词,叫“得道高人”,或者“得道高僧”。这个“得道”是“道理”的“道”,在《庄子·知北游》里头,舜问一个叫丞的人说:“道可得而有乎?”这个“道”是可以被我所获得和拥有的吗?丞说:“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这个丞其实代表的就是庄子,他说啊,你本身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上哪儿能够拥有“道”呢?
其实“道”就是你要否弃以自我为中心的视角。你如果要问怎么获得“道”,那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问错了。因为“怎么获得”,这本身就是一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视角。
再比如,为什么我们说“道”这玩意儿是没法说的呢?是因为我们的语言表达其实表述的都是我们一时的观念,而你一旦说出来了,那就把对“道”的理解给狭隘化、主观化和凝滞化了。用书中的话说,就是“体道者(也就是体悟到‘道’的人)不能把任何既有的理解凝固为最终的真理,当然也不能用确定不疑的态度来言说既有的理解,因此‘无言’比准确的言更接近道”。换句话说,你不说话,比你叨叨说了一堆更加符合道。
还是那句话,重点在“无我”,而我们不管怎么说,怎么描述,都会带上了“我”的色彩。
所以你看,庄子说的这个“无我”得“无我”到什么程度,可不是简单地说我们做人不能太自私,他的意思是,我们连自己的主观想法都要警惕。
当然,你可能会说,“无我”到这种程度,那不得把人逼死,连话都不能说了。
但庄子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庄子重点强调的是要否决这个“自我”的意识,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回归“新世界”的人仍然是个普通人,需要与人交往,需要日常工作,而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幻想家。换句话说,就是境界提升了,但日常生活中该干嘛还是会干嘛。
那么,否弃了自我意识之后,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呢?答案是,追随自然。事实上,在我们否弃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之后,我们的内心不会空无一物。恰恰相反,在否弃了自我意识之后,我们会给生命植入自然本有的活力,人的生命会变得非常充实。
而这个时候,我们也不会再对那个未知的、不可控的世界感到恐惧了。你想啊,害怕不可控,本质上还是在追求一种控制,这背后恰恰是膨胀了的自我。而庄子告诉我们:“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知识是无止境的,我们永远会面对未知的世界。
而且,恰恰是这个让人看不透的世界构成了我们生存的根基。《庄子·徐无鬼》当中有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人的双脚踏在土地上,但支撑人的除了他所踏足的那一点地方之外,还有周边的广大土地;类似的,人通过已知的知识了解世界,但支撑我们生命的是我们未知的、超出我们知识能力之外的各种因素。因此,人永远依赖土地,也永远依赖未知世界。
到这儿,人的生存意义重新跟外部世界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这种联系不是靠知识找到的,也不是靠“私心”找到的,而是有赖于我们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信赖。书中说,“道的思想,归宗于对天地万物的一种感恩心情”。
以这样的态度看世界,我们看到的就不是混乱与失落,而是充满活力的新景观了。
庄子可能跟我们寻常印象里的庄子有点区别,他曾沉浸在无尽的虚无当中,最后是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与绝望当中找寻到了一条清新生命的“无我”之路。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说的是,我们否弃了自我意识,回归到与万物为一的自然淳朴状态。可是呢,“一与言为二”,我们一旦言说了,这个“言”就代表了“我”的见解,这就导致了那个自然淳朴的“一”的状态的撕裂,被我们否弃的自我又开始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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