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河爱流云
懋修接过来一看是题为《论学政书》的一篇奏章。
“盖天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我朝学校之成血，唐宋以来所不及也。”
当他再细读下去，奏疏上所说内容却有些触目惊心，甚至有些事项竟至于骇人听闻。懋修抬头向汪学正看去，但见他端坐于椅，仿如山林中的劲松一般挺直，见懋修满是震惊疑惑之色，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懋修便知文中所言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然社学一设，官吏以为营生，有愿读书者，无钱不许入学。有三丁四丁不愿读书者，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有父子二人，或农，或商，本无读书之暇，却乃逼令入学。有线者又纵之，无线者虽不暇读书亦不肯放，将此凑生员之数，欺诳朝廷。”
……
“作兴学校，本是善政，但今之所谓作兴，不过报选生员，起造屋宇之类而已。此皆末务，非知要者……况今学舍屡修，而生徒无复在学肄业，入其庭不见其人，如废寺然，深刻叹息。”
……
“臣初试试，举人仅五七人，其文理优长，考在前列者书选贡耳。向非选贡一途，大学几无文字矣。臣窃叹天下府州县学之士，尽皆属文，而太学之士，乃半居写仿。又府州县学之士，不无以文理被黜而来，与夫商贾之挟重金者，游士之猎原藏者，皆得入焉。是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最优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郡邑以其被访被黜、无文无行者纳之辟雍，良可叹也。”
……
一口气读完全文，懋修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将此书与学生观之，不知学生能为大人做些什么？”
“这道奏疏我写好已很久了，并曾两次上奏，但每次都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后来我托朝中同年打听，不但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反倒被人借机警告，勿要生事，否则官位不保。”
汪学正的声音里不觉显出几分悲愤之情来，懋修无从安慰，只是静等下文。
“我本待就此作罢，可身为学正，眼见学政散败如此，太祖皇帝一片拳拳爱民之心，竟被一群贪财愚蠢之徒毁坏如斯，又如何能视若无睹？可面对这些庞大的既得利益者，我又人微言轻，若要硬来实属鸡蛋碰石头，于事无补，想要挂冠而去，但除了做官，我又无其他技能，想想一家老小的生活，只好恋栈不去。但每日里忧心忡忡，竟无一日好过。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幸好前日遇到公子，从公子一诗一词中，我看出公子乃非常人，心中有大情怀，想要成就大抱负。故而借机亲近，只为让公子一览此文，并能呈交于首辅大人案前。我亦知此番做法与理不合，乃是不情之请，实是为难了公子，但为了给我大明真正的读书人一块净土，让我华夏的诗礼得以传承，我汪某人愿作者厚颜之人，还望公子能够体谅一二。”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悲愤沉痛之情的老者，谁能想到人前卑躬屈膝奉迎拍马的汪学正，人后竟有如此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尽管他说自己做不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但正是这样的真性情，才更让懋修感慨，辞官固然洒脱，但于事于己又有何益，反倒忍辱负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职尽责，才是勇者所为，而眼前这个身形瘦弱头发花白的老者无疑当得起“勇者”二字。
懋修不由得对汪学正有些肃然起敬起来，他虽不能大包大揽满口应承，但同样的以儿子的身份向父亲陈情还是可以的，这既是出于对汪学正的敬意，也是出于一个曾经为人师者的良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从大人身上子枢深深明白了这句话的内涵。子枢向大人保证，必定把此奏疏呈于父亲手上，当然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子枢能左右的了。”
听到懋修这番保证，汪学正喜极而泣，不禁潸然泪下，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张懋修不但愿意帮他完成心愿，而且也懂得他的一片苦心啊。
待汪学正心情平复之后，张懋修又就奏书中自己不解之处细细请教，汪学正自然一一解答，知无不言，之后两人要计议了一番，汪学正必经久历宦海，所谈所见者皆让懋修受益匪浅，待诸事皆了，时间不觉过去很久了。
当懋修再次来到大厅时，刘平安已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只有汪全强忍着倦意，陪着依然精神的阿岩喝着茶，当然两人间可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厅中只有刘平安的鼾声不时间响起。
见到汪学正、张懋修两人过来，如坐针毡的汪全如逢大赦，浑身轻松了。自己也算是八面玲珑的人了，但在这个阿凡公子面前却颇感压抑，他年纪虽小，但不言不语间，竟让人不由得有种敬畏之感。
懋修叫醒了刘平安，带上阿岩，在汪学正恭敬的送别下，依然有汪全驾着马车送回了刘府。
冬日天本就黑得早，何况现在已近子时，街市上早无人影，只偶尔传来更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叫喊声，给这冷寂的城池添了一些烟火气。
所以也就在无什么白日间的波折，几人又快又稳的回到了刘府。
刘铉、王夫人还没休息，听到三人回来了，就过来打了个招呼，知道没有什么事儿这才离去，刘平安早已困乏，父母一走就向懋修告辞，回去继续梦他的周公去了，阿岩本想说些什么，看懋修也有些疲乏，便也离去了。
懋修想着汪大人的事，就没注意，等他醒过神来房中已剩自己一人了，索性倒在床上睡了过去，谁知在睡梦中出现的却是前世做老师的事儿，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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