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要打打杀杀--读贾平凹新作《山本》

现在看书也挑作者，得知贾平凹出了他的第16部长篇小说《山本》就赶紧买了来看、来读。

辛亥革命，大清朝轰然坍塌。虽然民国维持着名义上的一统，但国运凋敝，政府和民众积贫积弱。列强横行，大小军阀林立，偏远乡村匪盗猖獗。宣称图强自立、解民倒悬的革命者也前仆后继。大地狼烟一片，城头王旗变换难识。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成了各类强人逐鹿撒欢的猎场。生灵涂炭，白骨遍野。这就是故事发生的大的背景。

位于苍茫的秦岭腹地的有三万多人口的古老涡镇没有幸免。它这里也上演着一场充满血腥的你死我活的争斗大戏，以自己的方式折射着那个时代的沧桑变化。

女主人公陆菊人12岁时，带着只有她知道的风水先生说过能出“官人”的从父亲手里要来做陪嫁的三分胭脂地，因着母亲去世佘了棺材一直还不起而被父亲送到涡镇寿材铺杨家做了童养媳。平淡的生活从她22岁成婚后结束。

“那年月，连续干旱着即是凶岁，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长，却出了许多豪杰强人。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几万几十万的武装，便割据一方，他们今日联合，明日分裂，旗号不断变换，整年都在厮杀。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着能风起云涌，便有了出没在秦岭东一带的逛山和出没在秦岭西一带的刀客。”与此同时，共产党也在秦岭北面的大平原上闹红哩。

陆菊人带来的能出“官人”的胭脂地在她坐月子的时候却阴差阳错地成了男主人公井宗秀父亲的墓地。

或许是时势造英雄，或许是风水的保佑，井宗秀真的一步步成了涡镇除匪保民的英雄。他的哥哥井宗丞则是游击队的中坚。

十多年里，井宗秀“英明神武”，在打打杀杀中，在涡镇建立起了一个乾纲独断的“小朝廷”，过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官人”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他的“小朝廷”被他的发小阮天保所属的游击队攻破，他以及和他一样的几乎所有涡镇的青壮年们都死于非命。

故事里充满了杀伐，充满了残忍，充满了血腥。相互之间，有凌迟，有点天灯，有剥皮充鼓。杀别人，被别人杀。也不管什么同文同种、同门同姓。有枪的同一组织里也不时因为想做头领而有火并发生。

残酷的事实告诉人们，存有野心，且得势膨胀，即使兵强马壮，玩计谋，有韬略，暂时气焰高涨，也是烈油喷火，绝不会久长。

相对应的是，陆菊人、盲人郎中陈先生、哑巴尼姑宽展师父身上表现出来的温软、良善、宽厚所汇聚而成的智慧与慈爱，如同日月，散发着长久永恒的人性的光芒。秦岭所汇聚的丰饶而多姿多彩的万千生命的精灵蔑视着那些貌似强大的摧毁力量而绵延不绝。

作者饱含对秦岭的深情，多次深入秦岭，原本要像书中的麻县长那样，整理秦岭的草木记、动物记。机缘巧合，没料到却收集到了秦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传奇故事素材。这些素材记录着与教材、宣传媒介不同或有许多疑惑和忌讳的丰富情节。作为一个有使命感有情怀的作家，他不能不把这些用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如此方能对得起良知，对得起读者，对得起历史。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幅生动的秦岭乱世众生百态的画卷。

作者说了，书中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并不是写战争的书。“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看到，书中是景象，是人性，是绵延的人与自然历史的一个片段。

秦岭是一幅广阔的天幕，生活在秦岭的人们与万千神奇的动物、植物一样，只是这天幕中或明或暗的星辰。在小说中，读者不光看到了形形色色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也可以看到别样的飞禽走兽和奇珍异物的种种有灵性的表现。不光看到了现实世界的生老病死，也能感受到未知世界的神奇变幻。

小说有各类人物命运的跌宕和各种人性的展现。人们的生活场景充满了烟火气息。生活的感悟、生活的智慧在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风土人情，市井百态，活灵活现。更奇妙的是德行好的人走过才有可能掉下皂荚的老皂角树，总卧在瓦槽的头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头的一半黑猫，还有普通竹子做成而又能发出动人心魄声音的尺八，花与树，鸟与兽，都有人的影子、人的情感和话语。作者说，随便进入秦岭，永远会惊喜从未见过的云，草木和动物仍能看到像《山海经》一样，一些兽长着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不同于《山海经》的是一些人似乎长着兽的某一部位。每颗树都是一个建筑，都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反映着生命的气理和时间的表情。秦岭是植物的王国，是动物的王国。小说不仅是人的故事，也是其他生命的演绎。种种的天地景象和人的梦境、名号所赋予的意义与冥冥之中的某些因果相连，让人浮想和感叹。

我感受最深的是，抛却人性中的贪恶，承继人性中的良善。要敬畏生灵，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自有人类以来，我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打打杀杀的争斗，死于同类之手的估计是个吓人的数字吧。人类历史很大的篇幅是为了资源、为了权力而征服的历史、屠杀的历史。很长一段时间，人类总是沉溺在你死我活或者要么你跪我、要么我跪你的恶性循环中不能自拔。

所谓乱世英雄的身上染着了无数人的鲜血，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郎中陈先生就说，什么时候没有英雄了世道就安宁了。乱世也许是野心家投机者乃至英雄豪杰的乐土，而承平日久才是芸芸众生心田的滋润。进一步理解了古代先贤们的最高理想为什么是“为万世开太平”！

自相残杀是生命之殇。杀来杀去领头的无非还是一起玩耍一同长大的同伴和曾经情同手足的弟兄，杀死的无非还是有老有少、有血有肉的自己的同类。你和你在阴魂和白骨上垒起的高台，在自然和时间面前依然很快就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我以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应该是对所有生命的爱惜珍重。

小说中描述的故事情节离我们并不遥远。

大规模的战争也即屠杀好像是没有了，但毁灭性的原子武器的威胁谁也不敢忽视。区部的冲突，各种恐怖式的袭击时有发生。你看，那些“英雄”们在身高马大的保镖簇拥下发表着激昂的战斗演说，以高尚的名义煽动着自己的人民扑向牺牲。无畏的男女把自己做成炸弹掷向自己的同类。各类刑事命案中还有人在残忍地剥夺同类的生命。

有些人手里的刀是放下了，可心里的刀依然亮晃晃的。有形的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似乎少了或不见了，而无形的你死我活明争暗斗依然存在。战场不同了，打仗的形式不同了，攻伐还在，膨胀的野心、取人性命的狠心还在。

小说的结尾，涡镇上打打杀杀的人死的死、残的残，下力气修建的城墙、钟楼和戏台成了废墟，而陆菊人、陈先生、宽展师父和给人治病的安仁堂却安然无恙，“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一尽着黛青”。这是发人深省的。

敬畏自然，自然远比我们想象的伟大壮阔；敬畏未知，未知的领域如同深邃的夜空，藏着神奇；敬畏生命，任何一个生命都是神圣的，生命高于一切，在生命面前一切功名利禄都没有分量。

听从遥远的召唤，放下打打杀杀的恶念，和各式的生命一起，走向温暖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