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袖楼。
“澜远,告诉妈妈你的纠结和顾虑。”孟微擎的声音,平缓,但又简单有力。
穆远歌身体缩成一团,坐在一个即将废弃的、低矮的、瘸了一只脚的小椅子上,双手抱紧自己的腿。
眼睛不敢看母亲。
“我……妈,我知道,我是不该,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我”
穆远歌不知怎样表达自己此时纠结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描述和表达的,复杂心理状态。
孟微擎锁住英气的眉毛,眼波流转连却又是温和的。
她是不解的,是气恼的,是哀怨的,是有一种类似怒其不争的恼恨心情的。
对于自家女儿不能以与自己一样的态度看待她自己这终其一生的夙愿,不能和她一样去花费同样的力气和心血去筹谋、只为让其实现的那一个目标,和自家女儿对于那些逝去的,同样是女儿至亲的家人的,疏离的态度。
女儿其实并非没有和她站在一起。
澜远也曾经说:和穆重林,从此不共戴天,以死为界。
可她却反复无常。
但,她也是能够理解的,能够站在澜远立场,去以一个从未体会过血淋淋的现实,从未见过仇恨铺在面前,从未,直面一切杀戮的,只一味从转述中听取当年事,被命令上场打杀,被动接受一切现实和自己过去十九年生活是完全颠覆状态的,曾经也是天真少女的,一个还是孩子的娃儿,的想法,和所有一切纠结。
甚至她还能理解,女儿的反复无常。
毕竟,澜远从不是当年的当事人。
孟怀儒被迫害致死和整个锋扬会的覆灭,她不曾知晓。
杨尘礼被逼自尽她不曾目击。
苏沐中毒死在孟微擎怀里,甚至她都不曾认为这个名为苏沐的男人,才是她生身父亲。
更别谈,那些受尽凌辱和欺压的凤洲人百姓。呵,这么多年,她穆远歌,只是一位被穆家的参天大树,养在闺阁里,读书骑马,弹琴作赋,还会被一段不成熟的恋爱迷晕头的,天真小姐罢了。
她的人生里,父亲是她从未怀疑过的穆重林。
这个男人,一手建立了蕴虞苏商号,几乎垄断了本地的生活刚需经济来往。穆重林一人操持大局,很少将蕴虞苏的日常管理事务假手于人。进货、质检、包装、运输、上架、定价、销售、售后等,这个男人一手操持。无论是蕴虞苏二十年间的迅速发展壮大还是蕴虞苏上上下下的高度服从,都归功于这个男人出色的经商头脑和独到的眼光 ,当然,还有铁血的手段。
穆重林在外的成功和名望,为穆远歌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有了天生的崇拜。她觉得父亲是值得被她仰望的,是获得了成就,值得小远歌去学习的。
而在家里,尽管自小知晓父母不和,但至少,远歌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出自父亲所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姓氏。
不管母亲和町姨如何铺垫,远歌自小认定的家注定分崩离析,每年生日会给她做鸡蛋顽人哄她开心,虽然不懂诗词歌赋但依然爱听她朗诵,她弹琴会给她鼓掌,她穿新衣会给她拍照的那个人,一直沉默寡言,但爱她的情意从眼神流出的那个人,她自小认定的父亲,她喊了十九年“爸爸”的那个人,是杀害外公外婆的凶手,是害死她亲生父亲的恶人,是,强迫母亲二十年的,整个国家的罪人.......
这,让她如何消化?
这,如何能够让她的选择保持其中一方不动摇??
她当然也恨!!
她恨穆重林害死了她的外公外婆,亲生父亲,恨穆重林强迫母亲,恨穆重林背叛国家迫害百姓。
她恨一个人可以这么恶毒这么泯灭人性,只为利益驱使。
她恨这个人的存在不可磨灭地必须带上她穆远歌的名字。
她恨这个人做这些事之后会依然牵挂她。
可她,也犹疑。
就像那个人坏事做尽依然会念着她的名字一样,犹疑着这十九年的相处,点点滴滴,都是父女间的温情的回忆。
犹疑着,这人在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毋庸置疑的疼惜和怜爱,那是父亲对自己孩子的宠溺和那么一点儿无奈。
犹疑着,他给自己和母亲这二十年的庇荫。在穆家这棵大树下,抿心自问,她们母女不曾受过任何委屈。
犹疑着,那些零碎的瞬间里,这人是否为当年的选择,后悔或却步。
所以,孟微擎完全理解穆远歌乍一听闻事件时的义愤和之后的游移不定。
孟微擎让在外室静候的螺町拿来了事先让榆袖楼厨房准备的食材,挽起袖子,熟练地在一旁操作起来。
螺町准备退去,临走前睨了一眼穆远歌,小声说:“小小姐,今日小姐是花了心思想要和您好好谈谈。无论您是怎么想的,都摊开和小姐说,别怕说破,别怕说错,您的想法和立场,小姐能想到,也一定能理解。今日小姐还特别备菜,说是让您尝尝当年她在Y国做给您父亲苏先生吃的好手艺。您务必,别辜负了小姐这番想要和您理清楚事情的心意。”
穆远歌微微点头,缓步走进孟微擎正在布菜的小厨房。
“王维死后,我特意重修了这里。”孟微擎一边手脚麻利地洗菜摘菜,一边娓娓道来。
“榆袖楼,其实以前就是座听戏的台子,红过很多角儿,演过很多人的悲欢离合。”
“其实我总在想,如果一切没有这样,我和你外公外婆,此时会不会一起,坐在榆袖楼的包间,听罗老板的戏,你外婆会跟着哼几句词儿,你外公会品评两句,我呢,就喜欢这儿的糕点饼子。”
“榆袖楼里,有我不少小时候的回忆,不止听戏看表演,还有你外公经常在这里和冯立坚先生会晤。我选在这里杀王维,正是因此。”
“当年,我还小,不太懂得我的父亲究竟是在做什么。但我知道,父亲一向心系国家,心里装的都是惠景国凤洲人的百姓。”
“我不懂,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选择陪伴和尊重。每次父亲要来榆袖楼见冯立坚先生,必定是我在父亲出门前踮起脚给父亲系领带,然后告诉他:女儿祈祷您办事顺利且安全归家。那时的我并不懂何为家国,何为天下百姓,何为对立但又共存的凤洲人陆洲人,对于锋扬会,我大概只知其名字和那是父亲终生追求和奋斗的事业。但正是因为,我知道那是父亲终生奋斗和追求,所以,我尊重。在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之时,我告诉自己,那是父亲,他的追求,就是女儿日后共同的目标。我是家中独女,必定以后,要接过父亲的衣钵。 ”
“我知道,如今“父亲”这个词对你意义太复杂了,你心里很矛盾。曾经你也想过要和穆重林一刀两断,但你后来发现那是你喊了十九年的父亲,他做的鸡蛋顽人天底下做好吃。而那位亲生父亲,你始终,只闻其名,不真实,很缥缈。你不知道怎样去靠近那位亲生父亲,你也无法真的靠近他,毕竟,南愚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澜远,我不求你一朝一夕接受所有事,更不要求你完全抛弃和穆重林的十九年。我曾经想过要让你和我,和我们站在一起,成为和我,和宁儿一样的斗士,去和仇人拼命。但我发现,那太残忍,也太自私。宁儿曾经质问过我这样想的自私,当时的我不以为然,但现在,我不想,也不愿,在至亲至爱都离开我后,再去伤害我的女儿。”
“澜远,若你觉得还没有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办,或是,要站在哪个立场,那么,你先暂且作为穆家大小姐的身份,作为穆家子女的代表,和毛冰梅一起接受君上对穆家的政 zhi处分。你,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对吗?”
“好的,母亲。”穆远歌声音低沉。
好的,母亲。
好的,父亲。我的,十九年的父亲,穆重林。
或许,这将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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