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唐人冯贽《云仙杂记》中有一则故事叫“袖里春”,讲述当唐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宠爱过一位叫鸾儿的侍妾。每年入春时分,鸾儿都会把丝织的轻薄白罗剪成片片细小花瓣,再攒粘成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梨花,然后,将这些罗花放置在大容器内,花底埋入一个纱囊,纱囊内满裹一种名叫“月鳞香”的名贵香料。容器经密封静置一段时间之后,内里的罗花便浓熏上了月鳞香的芳郁。
待到春花遍野、长安居民倾城外出踏青的日子,鸾儿便特意改换民间富家女子妆扮,将一些熏香的罗梨花盛藏在宽大的袖管内,只由一名叫董逍遥的太监陪伴,隐去皇室内人的身份,悄然混在人群中,加入林畔水边的赏花活动。但逢佳景盛处,或遇微风起时,在所经过的地方,她会让几朵罗梨花从袖管内悄然落下,遗芳路上,久久萦香。这种袖内藏花、随行随洒的做法,就是“袖里春”。
《云仙杂记》并没有说明,鸾儿煞费苦心地游春散花,其意图何在。遥想千年之前,长安城春光烂漫、春柳如烟,一位丽人款款而来,倩影婀娜,妙人如玉,她的双袖里似乎酝酿着一分春光,随时飘坠着芳香的蕊朵。如果有人出于好奇捡起,会发现这些飘零的花朵,散发迥异于普通花香的浓烈香气,因为是轻罗制成,所以即使收贮起来,久久放置,亦不枯萎,如果有缘人珍藏起来,怀里袖里,枕内盒底,会始终幽麝隐约。
古人做出过很多唯美、浪漫到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开起来像花朵,听起来像神话。你说鸾儿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要化身成忽然降临的仙女,在人间上演一个神秘而绚烂的片段,然后再抽身消失。
也许她是出于争宠的目的,在春游时节让自己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制造魅力远在其他女性之上的声势,通过在公众空间中营造的轰动效果,提升在同侪当中的竞争优势,让太子充分意识到她与众不同。也许她还是心怀浪漫,之所以盛装出行,营造一个专属个人的、随身行走的、动态生动的美丽场景,只为让自己沉浸于神话的世界,永恒的春天。这种戏剧性的行为,说到底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
毕竟春天那么短暂,能够出宫的时间那么难得,此时不张扬、不折腾更待何时?阳春三月,如期而至的春风,轻磕着季节的门扉,清而不寒。缕缕暖阳,让树木卸去冬日的旧装,披上春天的嫩绿。姹紫嫣红的花朵正骄傲的盛放在枝头,人也要以散发盈鼻芳香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对浪漫的渴望。
我还是愿意设想,鸾儿是一位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在千年前的长安城,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她们头上戴的什么首饰?翡翠玉做的花饰挂在鬓边;她们背影怎样婀娜多姿?珠宝镶嵌的裙腰稳当合身。她们身穿绫花绫罗衣裳,金丝绣的孔雀和银丝刺的麒麟在春光下闪闪发光。色彩铺陈的南郊春野,花开竞艳,层叠喧闹,这些华服美人们漫游在长安的曲江河畔,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其中有一人,她的玉影如同梨花树一样,袖里遗朵,随风飘洒,芳馥于路。春光如酒,正是醒着做梦、未饮先醉的好时光。她率性地扮演着花神,花瓣纷落,芳香远闻。望不尽的香红烟景,说不完的一晌贪欢。日常生活的沉闷单调,被一束神话般的光芒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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