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先生的治学三境均引自宋词,是对古人词意的另类解读,典型的活学活用,且用出了截然不同的“新意”。
此三境被归纳为三个字:立,守,得。
第一境界的作者,宋仁宗朝宰相晏殊,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宋代词人。年轻时背诵唐诗宋词,用的选本是《唐诗三百首》和胡云翼先生选注的《宋词选》。此选本收入晏殊词作五首,第一首《浣溪沙》至今记得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所以记得牢,是因为其意伤感,颇似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古人长寿者少,但凡当了官,有几个钱,便特别惜命,尤其是文人士大夫,动辄伤春悲秋,感叹时光飞逝。再就是坊间流传过党内四老徐特立的诗,“人老宛如花正放,青春初去又归来”,革命者的情怀,跟晏殊刚好相反。两相比较,还是晏殊的实在,人老了,器官退化,腿脚不灵,生活诸多不便,说“宛如花正放”,呵呵,很难引起共鸣。晏殊的五首词中,没有王国维引用的这首。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出自《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你看,晏大人一如既往地多愁善感:一夜秋风,树叶儿黄啦,人也一天天老啦,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何其短暂!此情此景,平添了几分对故人(也可能是爱人)的怀念。独自登上高楼眺望,通向远方的路啊,消失在天边,不见伊人的身影,哪怕望穿双眼。明明是伤离怀远之作,被王国维先生读成了做学问的第一个境界。刚看到这种说法时我想不明白,不就是登高怀远么,“立”之一字,从何说起?转念一想,年轻人治学,面对浩如烟海的“学问”,不知从何下手,那种迷茫,那种“敢问路在何方”,的确需要“望尽天涯路”。望来望去,原来路在脚下,于是痛下决心,认定这个方向,走!
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我们,最初没有这种经历,我们的志向,是紧跟领袖干一辈子革命,而且是叫我干啥就干啥,干啥都行。那时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考试可交白卷,无须做学问。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仍然是一首怀人之作。开头一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危楼”,“危”的意思是高,跟独上高楼的晏殊一样,柳永也是在高处想念伊人,只是季节变成了春天。春风细细,芳草萋萋,荷尔蒙分泌得更多了,却与伊人两地分居,那种思念,那种焦渴非常要命。前些天看《圆桌派》说相亲,窦文涛说他大一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在一块拉拉手,浑身麻酥酥的;分别后想起来,心里边痒酥酥的。痒得狠了会怎样,他没说,估计是彻夜不眠。中医认为,情绪对应五脏,分别是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过度思念伤了脾胃,茶饭无心,消化不良,于是衣服大了,腰带松了,胳膊细了,人憔悴了。这时候需要守,需要顶住外界的诱惑,绝不给第三者以可乘之机。哪怕等你一万年,哪怕海枯石烂,没别的,就三个字:终不悔!从这个角度解读讲对于理想的执着,很贴切。
第二个境界我经历过。那时除了上班,还业余地热爱着文学,爱到通宵达旦地读书,废寝忘食地写作,四川话不说刻苦,说亡命得很。读书读到动情之处,夜半时分,恨不得长啸。文革中没有精神食粮,饿得狠了,见了书,便如饿汉见了面包,那种狂热,那种如饥似渴,那种如痴如醉,如今想来仍不禁莞尔。那时候走在大街上,扔一块砖头说不定就会砸到一个文学青年,如同九十年代砸到经理。何以故?别无选择。工作靠分配,没得选;娱乐无非下象棋打扑克,也没什么选择余地。“正派”的青年,常常是夜里九点已经睡醒一觉了。读书到夜里十一点,被记者知道了要上报纸,那种刻苦钻研的精神已经值得歌颂。“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状态,我持续了整整十年,忽然恢复了“正常”。后来全民经商,文学被忽视,这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开始面临更多的“第三者”:电视普及了,节目丰富了;可以公开打麻将了;街上开了录像厅了;夜里可以喝啤酒了;五音不全的人可以K歌了......业余时间有了太多的选择——不,应该说是诱惑。种种原因,我疏远了文学,衣带渐窄,身材渐胖,脸上渐油腻,写作与否,无所谓了。中断文学创作近三十年(其间写过一阵故事,且换得数千元稿费),直到四年前“死灰复燃”。我人生中有没有第二个境界,应该打一个问号。
最后一句来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写正月十五闹元宵,一对情人在大街上巧遇,遇见后怎么样,辛先生没说。王国维大师再次“断章取义”,把这个说成了追求大事业的结果:大功告成。总而言之,只要你坚定不移,坚持不懈,踏破铁鞋,总有一天会水滴石穿,不知不觉地进入第三个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终于,得到了。得到的是啥,要看你当初的选择。
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我的人生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蓦然回首,开个玩笑,肠子都悔青了。论发表作品,我似乎比莫言还早,如果一直衣带渐宽,笔耕不辍,诺贝尔奖说不定没莫言什么事。退一步说,如果——问题是人生没有如果。那么,我曾经的努力不是白费了么?当然不是。且容我阿Q一下:生命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狂热过,快乐过,焦虑过,兴奋过,失败过,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过,难道还不够么?傻瓜才会在乎这奖那奖!孙子才会——打住,玩笑不能开过头。实事求是地说,依我的文学天赋,再给我两辈子时间不吃不喝地读书写作,诺贝尔奖也没有我什么事。
转念一想,三个境界之说,王国维先生指的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其中有可能包括你,却一定不可能包括我。
毕竟,这个世界上,站在巅峰上的永远只是少数人,能够成为“人杰”者更是寥寥无几。在一个正常社会,一个人能否成为精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多数人能否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选择去生活。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可能成就大事业,他们注定了默默无闻地度过平凡的一生,并且不知道谁是王国维。但同时,作为一个生命,他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以及对生命独一无二的体验,谁也不能代替。
如此说来,如我这般,成就小事业、小学问者,并不丢人。
王国维先生,您同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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