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过去了,那些沉淀在脑海中关于故乡的记忆,不仅没有淡忘,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或许正是久聚于心中让我挥之不去的故乡的魂。
小时候,跟妈闲聊,我会追着妈问"我是在哪里生的?"
妈说:"你是在家里生的。"
"在家怎么能生孩子呢?"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妈。妈看出了我的心事,向我讲述了我出生时的情景。
我爸妈是解放初期从恩施调到到鹤峰来的,那时不通车,他们是走了几天才走到这个小县城的。一同来的还有冯伯伯和孙妈妈,皮叔叔和康孃孃我们几家恩施人。我爸说他们是为了创建鹤峰报社从恩施报社抽调过来的。那时候印刷厂在城墙上边的百斯庵。百斯庵并非庵堂神殿,而是由几栋老式建筑构成的大院,土王时期用于接待贵客下塌的地方。(后来县文工团迁于此处,再后来划归县医院)百斯庵对面的山坡叫谢家岩,中间隔着一条能涉水趟过的小河,我们叫它小河沟。
那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大概八点多钟,我爸爸到对面的谢家岩挖红署去了。(那个年代,工人要上班,还要种地,以缓解生活上的困难。)就我妈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姐姐、三岁的哥哥在家。妈突然感觉一阵腹痛,紧接着像尿尿一样,下身一热裤子便湿透了。妈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羊水破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她急忙吩咐姐姐:"快到食堂去找你孙妈妈,告诉她,我有事找她,到家来一下。"说完她吃力地在椅子边放了一个大木盆,忍着产前剧痛挪动着笨重的身体坐在椅子上。
姐姐飞快地跑到食堂,拉着正在舀饭的孙妈妈的衣角怯声说:"我妈有事找您,让您去我家。"孙妈妈一刻都没有耽误地随姐姐来到我家。那时我已经从妈的腹中滑落到那个大木盆里,脐带连着妈的身体。妈的脸上淌着细密的汗水,疲惫地朝孙妈妈淡笑了一下。孙妈妈将暖水瓶中的开水倒入一个瓷盆中,把剪刀放入盆中用开水烫了一下,剪断我的脐带。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包扎好,将我用一个小被包裹起来。爸爸回家时,我已经安稳地躺在妈的怀里。
说到孙妈妈,又得说到我们同住的老房子。印刷厂从百斯庵搬下来后,就搬到了敬老院对面的那栋红房子老宅里。老宅的历史很久远,听大人们说最初是田土王的宅院,土王家眷常在此居住。解放前夕又归了大地主徐银谷所有,解放后曾用它做过医院。房子分上下两层楼,前后两个大堂屋,前后堂屋中间有一个大天井。有木楼梯沿着天井边转上二楼。下雨天雨水会顺着天井四角凹形的瓦棱流到天井里,再随天井中的暗沟流到地下。
房子紧挨隔壁肖家有一道宽一米,高至二楼窗口的防火墙。在靠窗的防火墙上铺上一块木板就成了花台。种上一盆桅子,一盆月季,一盆仙人掌,阳光伴着桅子花的浓香泻入房中,暖洋洋地让人分分钟就能入睡。
房子正面的一层全部刷着大红漆,二层像是我们现在的外阳台全部伸出约1.5米,有刻有花纹的立柱悬挂于前伸部分的下边,土家有钱人家吊脚楼的风格大概就是如此。只是文革中红卫兵把下边那一截锯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柱子。
八扇红色木板组成的高两米宽八米的大门,显得庄严威武。门前原立着两个大石狮子,文革中让红卫兵砸了,留下一个石墩。大门两边大红色的木板上有用黄色油漆写上去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字,字的上方是一扇扇活动的似铺面门一样地窗户。二楼面子的木板上没有刷红色的漆,窗户是方格的木制花窗,古典味极浓。从进入堂屋的大门到进入每一房间的小门,都有着约60公分的高门槛。除堂屋以外每一房间都是用整块的木料铺成的木地板。整个建筑高大时尚,即使很多年以后,仍能感受得到它当年不凡的风彩。
据说当时造房子的时候,由于工匠恨土王,又奈何不了他。在造房时做了手脚,把前面堂屋中两边的两个大柱子有意倒立。稍小的那头在下边,大的那头在上边,看上去头大脚小。这点我仔细看过那两根柱子,确是如此。
从大门进去,前面堂屋左边住着孙妈妈家,右边是我们家。后面堂屋左边是周叔家和皮叔家,右边是张叔家和周姐家。张叔家以前是孙晓卫家住的,他家搬走了,张叔一家就搬了进来。不算楼上住的,这前后六家人,每家几个孩子,比电视中北京的四合院还要热闹。
我们家姊妹四个,孙妈妈家在家的孩子有五个,两家人大人小孩共十几个人。堂屋是我们的共用橱房和餐厅,孩子们放学了,首先得把饭煮好,菜洗好,大人下班后炒莱了就吃饭。寒暑假,前后堂屋的孩子们闲暇下来会聚在一起打扑克,跳房子,讲故事。日子就这样在快乐而充实的每一天中度过。
孙妈妈做饭的手艺好,我喜欢吃她做的菜。每每下班回家,她把蓝色的大围腰往腰间一系,便拎起煤炉上的水壶,用一根带勾的钢筋陶几下煤炉。转身在大案板上"铿铿"开始切菜,切好菜把那口轻薄的铝锅往煤炉上一撂,伴着"滋滋"的声响,小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冒着热气的菜肴。同在一间屋子里吃饭,哪家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对门送上一点,或者挟上一筷子尝尝。所以孙妈妈做的菜我吃得多了。可最喜欢的还是她做的酸萝卜,而且还能治病。哪天吃得不舒服,肚子痛。孙妈妈会舀一碗老酸水递给你,"喝下去,喝点酸水肚子就不疼了。"莫说还真管用,喝下后肚子果然就不再疼了。
孙妈妈的四女儿洁,是我从小一直玩到大的同学。要想吃酸萝卜,就去她家翻酸水坛子,像在自己家一样。孙妈妈能干,为了防止酸水坛子变味,她备了一双酸水坛子专用的长竹筷,用来挟取坛中的食物,所以她家的酸水坛子从来没坏过。将洗干净的小红萝卜放入老坛中,只要几天,萝卜便泡好了。刚泡好的萝卜略酸微辣。吃在嘴里脆脆的发出"嘎吱,嘎吱"声响,想着就流清口水。
要过年了,洁家的大姐回家了。她们几姊妹在天井边放了一个装有谷壳的大盆,往盆里加一点碱水,就坐在天井边开始擦洗炊壶、锅具上的污渍。大姐手上忙碌的同时,嘴上还笑盈盈的不忘和邻里打着招呼。大姐笑起来很美,明眸皓齿,峨眉弯弯,像极了年轻时的孙妈妈。
经这样擦洗过的炊具,亮晃晃的似新买来的一样。其实,不光是他们家这样擦洗,老屋子里所有人家都用这种简单又便捷方法擦洗炊具。擦完了炊具洗桌椅,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擦洗一遍。天井边也就成了最为热闹的地方,因为那地方敞亮,有水笼头,有排水沟。几家人在玩笑中就干完了该干的活。
做各种美食,也是春节期间的一个重要项目。从腊月二十几开始,烙豆皮、打糍耙、炸酥肉、炸豆腐丸子和绿豆丸子。家家户户像是搞美食竞赛一样各显其能。
在张叔叔家我第一次看到做印子粑粑。张叔把前边堂屋的大门板卸下来一块,在天井边冲洗干净放到小桌子上当案板。又将粘米粉、糯米粉按一定的比例放入盆中,一只手拿着瓢往盆里加着热水,一只手拿着筷子不停地搅拌,直到拌匀。再把盆中的米粉倒在案板上用手反复搓揉做成剂子。黄孃孃则拿过硬木雕刻的模具,在上面撒了一些干粉,将剂子放入模具中挤压按平,再将模具倒过来在案板轻轻一扣,一个印有花纹的印子粑粑就这样诞生了。
瞅着黄孃孃手中剂子的一次次挤压扣出,十多个印子粑粑便齐刷刷地码放在案板上。张叔转身到煤炉旁用铁勾捅了一下煤炉,换上一个新的烽窝煤球,将蒸锅加上水放好屉布撂在媒炉上。待蒸锅中发出"滋滋"水响声,又将一个个粑粑依次放入蒸锅中摆好。蒸锅中冒大气后,约三十分钟一锅印子粑粑就蒸熟了。刚出锅的粑粑可以趁热吃,也可以像糍粑一样,稍微晾几天后,用水泡着。想吃的时候从水中取出煎着吃、煮甜酒水吃,怎么吃都行。
老屋中的日子平淡无奇,没有惊心动魂的场面,也没有搏人眼球的故事。但它却充满着欢笑和温馨,载着童年的记忆,载着逝去的青春,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常常会凭记忆沿用过去的方法去做那些美食。即使做起来很累、很麻烦,而且做好了也吃不了多少,可我还是乐此不疲地这样做。我以为这不关美食,更多地是一种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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