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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根据本台前方记者独家报道,本次事件疑似由车祸引起。死者男性,年龄约45岁,身份尚不明确,死亡地点在静安区平成夜总会附近,死亡时间推测为2019年2月20日晚21:00左右,目前损毁车辆引发的大火已扑灭,现场由警方控制。”
陆仁心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21:19。长舒了一口气后,他起身走到水池边。龙头里的水“哗哗”流下。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颤抖的双手伸进了冰冷的水中……
这时手机开始了一阵剧烈的振动,实木的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
“喂。”
“仁心,是我。我看见新闻了。”
“嗯。”看见手机屏上错乱的公用号码,他已猜到了来电人。
“仁心,你真的有把握吗?我害怕……”
“别害怕,我答应会为你做这件事。”陆仁心说。
“仁心……”
“半小时后,我在咖啡厅和你见面。把我要的东西拿好。”
陆仁心说完这句,挂掉了苏晓月的电话。他用凉水刺激了一下面部皮肤,让原本充血的头皮稍稍冷却。关上水龙头,穿上一件皮袄,他换鞋离开了出租屋。这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面吧,他想。
(二)
到达河畔咖啡厅的时间比预期早了一刻钟,肃穆的冷风卷起层层波浪,幽幽的水声淹没在轮毂和汽笛声中。看着蜿蜒九曲的苏州河缓缓汇入黄浦江,陆仁心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晓月的情景。
2014年的秋天,上海的汛期尚未结束,街道上附着雨水的法桐叶时时落下。结束了当日最后一份家教工作,还在上大学的陆仁心冒雨弯腰行走,步履匆匆地赶向公交站。风势越来越急,傍晚初上的华灯在雨中化作一圈圈刺眼的光晕。
“哎呀!”正前方的姑娘让他撞了个满怀,一声惊呼,摔倒在一旁,手中的伞也让风吹了出去。陆仁心望向脚边人,一时间竟愣了神。
只见她一身休闲运动装,遮不住修长曼妙的身姿;粉色棒球帽下,垂肩乌发随风凌乱,一双杏眼盈盈如水,肤白胜雪,容貌清丽,让人不敢逼视。
“你你你,你还愣着!快去捡我的伞!”那姑娘一声娇喝。
陆仁心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向绿化带中的青伞奔去,背上颠簸的书包富有节奏地敲打着他湿透的衬衫。
“你是大学生呀?”
“嗯……”
河畔咖啡厅里,陆仁心端来两杯拿铁,一张原本还算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作为赔礼道歉,请摔倒的姑娘喝咖啡暖暖身子,原是人之常情;可就连这个俗套的方案,也是苏晓月为了打破二人呆立河畔的尴尬,率先提出来的。
“你在闵行上学,却跑到这边来做兼职吗?”苏晓月问道。
“这边是最远的一家,也是今天最后一家。我正要回学校。”陆仁心回答道,不由又低下了头。
“我就不一样啦,我学艺术哒。”苏晓月说,“你大三是吧,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不过我们第三年就没课了,自己出来赚钱。我在外滩那边的一个酒吧里跳舞。这正要过去呢。”
“啊,那会不会影响到你工作?”
“不会不会,我们上班可晚了,比不得你们。”
“那你的衣服怎么办,上面沾……沾水了。”陆仁心想说沾泥巴,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你读书读傻了吧,我哪能穿这一身跳舞,到地方会换的。哎,先不说这个。小陆老师,你冷不丁把我碰倒了,伞还让你给摔烂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呀?”苏晓月笑靥如花,一双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我我……那么,有时间我们去医院检查下,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你是木鱼脑袋!”苏晓月把早就调出了二维码的手机屏伸了过去,“先留联系方式,你可别想着跑,看我怎么罚你!”
咖啡厅幽幽的音箱响起了一首《苏州河》,歌声如泣如诉。柔和的街灯下,下了一天的雨也渐渐稀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滴答。不过这时候,陆仁心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
来到咖啡厅时,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里透着焦躁。陆仁心惨然一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恰似2016年那个分手的冬天。
回想起恋爱两周年的时候,他满怀期待地捧着一束玫瑰赴约,等来的却是一句“仁心我们分手吧”。
分手?陆仁心愣在了原地。他想到这两年来如胶似漆的情感,海誓山盟的浪漫,干柴烈火的缠绵,想到他为他们俩,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大都市里规划好了未来的一切。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一步?
“给我一个理由。”他咽了口唾沫,总算憋出一句话来。
“我不爱你了。”
“你撒谎!到底发生了什么!”陆仁心把捧花摔落一地。咖啡厅里稀稀拉拉的客人纷纷侧目,然后大都又转过头去,似乎在这里,此情此景已司空见惯。
“我需要一个依靠,才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给不了我。你很优秀,我很爱你,但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我们不过才二十三岁,我也才刚刚工作不久,只要愿意,一起努力,又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呢?”
苏晓月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口咖啡。
“晓月,过去的事我全然不管,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会一心一意对你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的感情?”
苏晓月欲言又止。
她知道陆仁心在说什么。事实上在他们刚刚相爱的时候,在她“隔着纱”顺利追求到陆仁心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担心,自己配不上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百里挑一的大学生,这个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男孩子。她在电话里哭着说,仁心我好害怕,我做噩梦梦到你不要我,你会不要我吗。
陆仁心柔声回答说,晓月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对你好,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其实当他第一次得知,苏晓月曾经与混迹酒吧的中年客人有过几段不明不白的经历时,他心如刀割。但面对苏晓月烈酒般浓郁的爱意,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沦陷呢?
他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需要向前看,能够这般与相爱的人相伴一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毕竟,他自身的条件也并不优越啊,是眼前这个女孩儿,才将将抹去了他多年以来形成的那种,病态的内敛和卑微。难道就这样,她也要弃我而去了么?
“晓月,你和我一起两年,这两年你不是也换了满意的、体面的工作吗?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奋斗,再有几年就可以攒下首付。你不是也曾经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奋斗的吗?我虽然没什么积累,可是我的工资在同辈里也算出类拔萃。我又是本地户口……”
“够了陆仁心!”苏晓月终于残忍地打断了他,“你看看你户口本上的地址!你再看看这几个月的房价!你敲代码的那点儿工资,能涨得过上海的房价吗?你醒醒吧,今年,就今年一年,上海的房价已经翻了一番,你懂吗?”
陆仁心终于沉默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在他区区一页的户口本里,“上海市宝山区第三福利院”的字样赫然印在地址栏上。他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仁心,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喜欢上海,我爸妈也让我就留在上海。当初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你这么优秀,只靠自己就能在上海立足。是我错了。我是说要奋斗,可是没有房子,没有物质基础,我怎么去安心奋斗?这两年追我的人很多,我不想再骗你了,我想结婚,我想安稳下来。再见了,仁心。”
(四)
“带来了吗?”
“嗯,都在这个包里了。”
两年多不见,眼前的女子增添了几分娇媚,头发也长了不少,衣着也平添了几分妇人的华贵。低低的帽檐下,一双杏眼红红地爬满血丝,不知她为今日之事辗转难眠了几个昼夜。
陆仁心伸手接过包裹。那一刻,苏晓月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哀求似的说道:“仁心,你答应帮我的。”
“放心吧。”隔着皮手套,他仍感到一阵寒意,掌中人白皙的手指看不出一丝血色。
2019年1月24日,对陆仁心来说是难忘的一天。不仅仅是领完了一笔丰厚的年终奖金,更因为在这一天,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仁心,是我。”
“你好,找我有事吗?”
这一刻他强压住心头的波澜起伏,然而故作平静的声音仍颤抖不止。
“仁心,我快要疯了。我该怎么办。帮帮我。”
苏晓月在一年半之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一个离异的中年老板。他在上海有遍地的资产,有手眼通天的人脉,有盘根错节的根基,唯独没有儿女子嗣。嫁给他唯一的条件,就是能尽快生孩子。
“可是一年多了,我怀不上。我也不知道是我的原因,还是他自己的问题。”苏晓月说,“他说他看过医生,没有问题的。”
这一场婚姻像没有谈拢的生意,所谓“幸福”的时光大概也不过昙花一现。她每天经受折辱,有冷嘲,有热讽,有谩骂,甚至也有酒后的毒打。这个早年炒房发家的男人,只在自己的二婚里坚守了不到两个月的夫妻责任,便重新回到花天酒地的往日时光。她住着曾经梦寐以求的大房子,珠光宝气的家装时时焕发着金属的寒光,这样的每一天,都让她感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我不敢离婚。”她说,“我想,可是我不敢说。”
“仁心,我错了。”她继续说,“帮帮我,想来想去,我只能找你。在上海这几年,我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你啊。”
好。那就让我来拯救你吧。
(五)
“过敏反应是指已产生免疫的机体在再次接受相同抗原刺激时所发生的组织损伤或功能紊乱的反应。”
杀人的方法是利用X-II型南美黄蜂的过敏性毒剂,以过敏性休克制造远程杀人的条件。陆仁心回忆起少年时,福利院组织大家在宝山区第二养蜂场参加义工时的培训知识。想不到这种旁枝末节的知识,竟真的用在了现实生活中。
那个花天酒地的中年人,尽管大腹便便,但毕竟还未抛下惜命的念头。每个周一的清晨,他会用自备的家用血糖仪测量进行自测。只需提前一天,把X-II型毒剂涂在血糖仪的针头上,就可以在扎手指时将少量毒素渗入皮下毛细血管。
这种毒素在第一次进入人体时,只会引起微量的免疫反应,至多会出现轻微的头晕和盗汗。
但是,对这种毒素产生了免疫反应的人,一旦再次接触同类型的抗原刺激,将引发不可逆的过敏性休克,短时间内如果不送进诊室,基本没有救治的希望。而该毒素的来源,正是X-II型南美黄蜂。
保证毒素进入身体,引起过初次免疫反应后,可以把一两只黄蜂藏在目标所处的密闭环境里。该蜂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如果密闭环境里产生温暖适宜的环境,比如车内打开暖气,则黄蜂的活力将进一步增强。
所以最稳妥的方法是乘坐出租车尾随目标车辆,待其停车离开后,将黄蜂置于车内,然后迅速前往他处,为自己制造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为躲避停车场摄像头,可以准备全新的外衣和帽子。若干时长后,待目标返回车内,便是其身死殒命之时。
“而在这时,你应该已经在十几公里外的咖啡厅坐了很久很久,咖啡厅员工和客人都可以为此作证。你这时需要把剩余的黄蜂、毒剂、血糖仪、乔装的衣帽带来,交由我稳妥处理。我会在案发后一小时内与你见面。”
“那些蜜蜂和毒剂从哪里买来呢?”
“这些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我会在某个时间把这些放到约定的地点,我们不会见面,一切由你执行。按部就班做完这一切吧。联系我时,用公用电话。”
“仁心,谢谢你……”
陆仁心没有说话,大概他还期待着对方能说更多,更多关于事成之后的,那些曾经模糊、而今又逐渐清晰的,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苏晓月挂掉了电话。这让他怅然若失。
出租屋外的月色朦胧,一阵阵寒风吹过老旧的窗棂,窗棂上,正月新贴的年画被撕去了大半。
(六)
分别后的第二天。
陆仁心拖着行李箱,搭上了前往浦东机场的出租车。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他想。等待他的也许是唐人街的黑市,也许是地头蛇的赌场,总之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头路。
事实上,在离开之前,他把昨夜带回的东西,寄作了一份匿名的包裹。他摘下了皮手套,自始至终也不曾落下一枚指纹。
既然得不到这份爱,便让她随流水而去吧。
车里的音箱切到了一首熟悉的歌,正是那首《苏州河》。
“爱只是爱,
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碧空尽的深处,谁也不曾存在,
追怀追怀,
还逃不过要置身事外。
偶遇而来互相依赖,
河上的船儿总不能永不离开,
蜿蜒的泡影到底离不开,
人山与人海,
无奈浪淘一浪又一浪,
也不过只为一次澎湃。”
有些事情往往太过于想当然,实际上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苏州河不在苏州,南京路不在南京,就好像我,也不在你的心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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