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鬼。
我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忘记自己为什么还在时间徘徊。
一天晚上,我揪了根芦苇在路边游荡,想等个路过的鬼结伴去宛市看看。前一阵子有鬼从那过来,说热闹得很。一个人呆久了,也想寻些乐子。
然后他来了。
我本以为这样晚了,这条路上是不会有人经过了,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守在路边。世人大多惧鬼,我不喜看他们惊慌失措尖叫着逃走的样子。我又不吓人,也不会吃人。我为人时还是堪当清秀的。
不知道他们害怕什么。
但他没有,没有跑。我觉得他是害怕的腿软了,跑不动。
我决定刺激他一下,让他赶紧离开。我还要去宛市。
于是我说:
"我是鬼"
然后问他,
"你是谁?"
他撩了撩袍子,向我作了一揖。我觉得他这个揖很眼熟。我见过别人这样作揖,但我不记得是谁。
他说:
"好巧,我也是。"
他当我傻吗?真是个怪人,今晚月亮这样大,他的影子明晃晃地跟在他后面,我怎看不出他是个人。
我不揭穿他,反正也是等着,和人聊天也不错。
"你要去哪?"
"宛市"
我也要去宛市。
"不如一起"
"好"
鬼应当已失五感,但我依旧对血腥味很敏感。所以我问他:
"你脚腕受伤了。"
他点点头,说无碍。
可我却难过的想哭,但鬼没有眼泪。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背你。"
"没事。"他拒绝了,"何况你是个女孩子。"
我劝不动他,也只好睁着眼说瞎话:
"我们都是鬼,不打紧的。"然后走到他前面蹲下。
他拗不过我。他比我高,我不过是半抱着他走。
"我们换着来。"他说。
他还挺沉。我这样想了,也这样说了。
"我是新鬼,还有些重。"他这样解释。
于是后半程,他死活将我移到他背上,他要背着我走。
鬼很轻,不过是一团魂。我没再坚持。
即使这么长时间没靠近过人了,不得不承认,我依旧喜欢与人接触的感觉。
他的背宽厚坚实。人类身上独有的温暖,仿佛有杜衡的香气……
我闻不到味道的。
"你熏得什么香。"
"杜衡。"
我没再说话。
"你熏得什么香啊?"
"杜衡"
"杜衡吃着那样苦,你不要用这样的香了。我们两人在一起要甜甜的。"
"好,以后和你一处,我便不用。"
"那我便天天同你一处。"
这是我为人时的记忆。我总觉得我为人时大抵是不大开心的,要不怎么记的这样不清不楚的。
我不大高兴。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也不问我,只与我聊天。
"我是新鬼。"
又是这个开场白。他又继续,"不大知道鬼有什么要避讳的。还想向您请教"
"惟不喜人唾。"我没太多心思搭理他,随口胡诌了一句。继续趴在他背上想我在世时的事。
我记得我是有一个郎君的。我应当是很爱他。我头上这支簪就是他赠我的,我身上唯一一个现世物,我徘徊在人间的羁绊。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簪子精,但渡口有只见多识广的水鬼一口咬定我只是个鬼。"你能缩回那簪子里吗?"确实不能。不过他说我这簪子瞧着像仙家法器,瞧着灵蕴充沛。我喜欢这簪子,也不急着投胎,就在这附近逛荡,想着等我那不知何处的郎君试试。
不成想一等便是这些年。簪子都开始斑驳了。
到了我常去的渡口。我下河涉水,飘飘然的往前走。做鬼就是这点方便,何处都如履平地。
我突然想起他还是人,我怕水鬼欺负他,回头去看他。他刚应是想找艘渡船,未果,才撩起衣袍下河涉水。
水哗啦作响。
我看着他,等他说话。
"我是新鬼,还不熟练。"
果然
我继续往前走,打了个手势让水鬼别为难他,然后上岸等他。
我看着这条河,他在河中向我走来。
这画面似曾相识
有一蓝衣少年,挽着衣袍涉水跑来。"阿桑阿桑!"他唤着我的名字,欢欢喜喜地朝我而来。
原来我叫阿桑
他上了岸,拉起我。"走吧,天快亮了。快到宛市了,趁天大亮前好好玩一玩。"
"丘林。"
他突然停住了,"你说什么?"
我不想去宛市了。我现在难受的要死。心里堵得慌,眼睛酸胀胀的。我转身想回去,没应他。
骤然天旋地转,他把我扛起来,大步地跑着。我颠得想吐,让他把我放下。
他没听,继续跑,跑到棵大树前,才堪堪把我放下,把我圈在他与树之间。
"阿桑,"他唤我名字,声音近乎低喃,"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我想起来什么?不过是个名字,莫非他就是丘林,我那便宜郎君。
"不过还不行……当初……我不想……等我……我来陪你……"
大约是叫他颠得狠了,我有点晕,听不大清他说什么,也瞧不见他的人。晕过去之前的最后记忆停留在他拿出一根和我头顶那支一样的簪子,只是更新。
我醒来,头昏脑胀的。身边坐了一个男子。水蓝色的长袍,眉眼很是温柔。
好看是好看,但他是个人,同我们鬼是不会有太大关系的。
何况我记着要去宛市看看。要赶着晚上去,白天叫人家看见我们没有影子,光还直直透过身体,怕吓着人家。
不成想一站起来,头重脚轻,一个跟头就往下栽。余光瞥见有段水蓝色的袖子来接我。
没接住
我头砸在地上。疼是疼,但我更心疼我的簪子。前两天就看它破败的不像样子,今日别在摔出个好歹来。
我摘下来看看
听那边声嘶力竭的喊了句"阿桑",我就眼前一黑。"怎么又晕了"我纳着闷
为什么我要说"又"
另外,头好疼。
疼的我想哭
我叫阿桑,天生地养,是盘古劈开混沌后的一点残留。天上的仙人看我小的可怜,又被自己的半边浊气折磨的难受,就给我脖子戴上块扶桑木镇着。问了问我名字,我说不知,便唤我阿桑,又问我愿不愿去天上,我说不愿,便放任我在人间长大。听说仙人都是喝露水的,我一身浊气,怕脏了人家的地方。
然后我和一块扶桑木,混混沌沌地长大,也是自由。
就是
只有我一个人。
怪无聊的
然后我看见他
他外罩一身水蓝色净色纱衫,内里是素白绸衫。腰间是夜蓝色蟠离束纹带,踏着白缎青底小朝靴,手握白鸢尾。一看就是个不食五谷的仙人
他是来历劫的
他同我说,他叫丘林,他算出自己的情劫在此处,想同我认认真真谈一段情,然后他历他飞升的天雷,我继续我的放养日子。
我说好
我们都不大晓得怎么谈情说爱,便去月老那借了些话本子,照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做。我们都认认真真的学。他是要渡劫,渡劫要诚心。我头一次帮人,自然也要诚心些。
后来有一天,他问我:
"阿桑,同我一处,你欢喜吗。"
我自然欢喜,这漫漫长生中,头一次有人陪着我这样长的时间,我自然是顶顶欢喜的。于是我说:
"欢喜。"
他又说,
"我算是明白,为何'情'字后要有个'劫'字了"
他这话是对着我说的,可我觉得他看的不是我。他的眼神空洞无助,直直的望着远处
我不晓得他怎么了,可他是头一个让我欢喜的人,我不想他不开心,只能加倍的对他好。
可他变得奇怪的很。时常说些无厘头的话。
他说,
"阿桑,我害怕。"
我以为他是怕那些个天雷。于是我说,
"不怕的,大不了我护着你,我是天地前诞生的,天雷大抵是伤不了我的。"
他说他不怕天雷。我问他怕什么,他又不肯说,只同我讲,
"阿桑,你不要担心,到那一天,我会护着你的。"
护着我作甚,我与人无冤无仇,又不为天道管辖,怎么也不会有伤及性命的时候。
然后天雷来了
我看他扛的辛苦,便分了一缕混沌护着他。不成想天雷是伤不到我,却可以径直穿过我,劈到他身上。
雷劫终于完了,他身上都是伤。混沌救不了人,我着急的只想哭。
他安慰我
"我无事,都是皮外伤,修养几日便好了。"
天边突然来了一大片云,云上尽是神仙。
他们说他情劫已历,情根未断,是以欺骗天道,要受雷刑。
我拦不住,他们把他带走了,他跟我讲,
"阿桑,不要担心我,我无事。等我回来。"
他在骗我
混沌的眼通灵,他分明是重伤。我现下留不住他,我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救他。
我亲了亲他的嘴角,答应他说好。
然后我摘下扶桑木,向神木许愿,变成一只羊。在这,仙人把羊称作璃龙。我读过书,《幽明录》里记载,羊须中有三颗珍珠,第一颗可与天地同寿,第二颗可延年,第三颗可充饥。我用后两颗贿赂了看守,溜进了关押丘林的牢房。
我既保不了他一生安然,我便予他这一生。
我将第一颗珍珠喂给他
真好,他不会有事了
我好困啊。
大概要好好睡一觉了
我怎的哭了
我想起来了,
那支簪子叫我摘掉了,遥远的记忆瞬间吞没一切颜色,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闪过,像把钝刀子细细地磨着我的伤口。
夹杂着杜衡的气味
熟悉的让人难过。
他摸摸我的角。我晓得我又变回了羊身。
他说:
"这样也好,"又顿了顿,矮下身,看着我的眼睛,
"阿桑,不要紧的,我同你在一处。"
我想了想,同他在一起,我是欢喜的。
所以我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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