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林徽因和徐志摩的故事。他为她写下那样的诗句,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选择他。可是,比起徐志摩那样激烈的爱,我觉得金岳霖先生的脉脉深情更令人动情。他为了她终生未娶,因在他心中,世界上已无人可取代她。即使多年后,当他已是八十岁高龄,年少时的旖旎岁月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可当有人拿来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林徽因的照片来请他辨别拍照的时间地点的时候,他凝视良久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最后还是一言未发,紧紧捏着照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许久,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的对别人说:给我吧!
林徽因的追悼会上,他为她写的挽联格外别致,“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四月天,在西方总是用来指艳日,丰盛与富饶。她在他心中,始终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跟人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举行,那一天,他的泪就没有停过。他渐渐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一本书,慢慢翻到最后一页。汪曾祺写过一篇《金岳霖先生》,其中有个这样的细节,说是林徽因去世多年,金先生忽有一天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唏嘘。
有人央求他给林的诗集再版写一些话。他想了很久,面容上掠过很多神色,仿佛一时间想起许多事情。但最终,他仍然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当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一下,又继续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睛,垂下头,沉默了。多年前我读到这样的话语,一刹那哽咽。那个时代的人,对于感情十分珍惜爱护,爱一个人大约便是长远的,一生一世的事情。因此爱得慎重,却恒久。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要爱她一辈子,也没说过要等她。他只是沉默地,无言地做这一切。爱她却不舍得让她痛苦选择,因此只得这样沉默。因为,能够说出来,大约都不是真的。而如今多见的,却是那等付出一丝一毫都要斤斤计较的男子。付出一定要有回报。计算爱情,一如计算基金汇率,赔本生意,谁肯做。若自觉有些许吃亏,一定加倍讨要回来。面对这样可怕的现实,再看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候那样动人心魄长远的爱,真是让人心灰意冷。爱固然值得珍惜,但是要人爱你一时一刻并不难。但是最美最好的,是有个人在至老时候还会想起你,那样深刻,深刻到他一生都从未忘怀过你。
突然想到爱尔兰诗人叶芝,1889年的某一天,露珠湿润睡意的英国,伦敦贝德福德公园街。
一位24岁的年轻诗人,邂逅了他一生的梦。叶芝后来一遍一遍地回忆初见茅德·冈时的场景,这样写道:“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从那一天,那一刻起,英语史上最美丽的诗歌之一就诞生了——《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如今,这首诗在中国已是家喻户晓,即便许多人没有真正读过这首诗,却仍然对那一段歌词朗朗上口,感动不已,“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那痛苦的皱纹……”,当我老了,朱颜辞镜,红颜不再;昨日青丝已成白发,皱纹爬满脸庞;你是否依然爱我如初?是否对我不离不弃?叶慈给出了答案,也给出了誓言,“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那痛苦的皱纹……”
叶芝是在年轻时为茅德·冈写下这首诗,而后来的漫长岁月似乎都在检验着他当初的誓言,直到他老去。仿佛是终其一生,一直在朝着自己年轻时虚设的时空走去,走向年老,走向爱情,就像走向一种信仰。
《当你老了》——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世间所有的人,却唯独没有感动那个“你”。
但金岳霖先生和叶芝的坚守,让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无悔的等着你,默默地陪伴你;祝福你爱着你,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不曾离去,反正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想来,此情只应天上有。其实,此情就在人世间,就在那样的年代,就在那样年代的四月天。
他会想起你年少时候的容颜,在他心中,你永远都是十七岁的那个穿白衣裳的小仙子,他会想到嘴边不自觉地轻轻地微笑起来,叹息地说,她啊……之后便是沉默,沉默之下,原本是有千言万语的,可是已经不必说了,那样的你,在那样的他的心中,便是独一无二的万古人间四月天了。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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