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胜利的人书写的。历史文学比历史真相有趣。
当收藏大家马未都遇上北大教授赵冬梅
2015年8月的一个周日,山东卫视黄金档按照计划继续播出真人秀节目《我是先生》(第一季)。
这是一档文化类综艺节目,邀请多个领域有名望有影响有所建树的学者来做讲师,传播文化知识,故名“我是先生”。先生主讲的同时,接受现场“好学团”学员的提问。
山东卫视那天请到的讲师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赵冬梅女士,“好学团”学员有知名收藏家马未都、央视主持人李咏和台北主持人寇乃馨。
赵冬梅本硕博都在北大完成,据说读博选的方向是宋史,当时北大还没有这个方向的博导。她出版有关于北宋名臣寇准和司马光的专著,受邀在央视《百家讲坛》做过多期节目,还为自己量身打造了《冬梅姐姐讲故事》栏目,她是跨学界影视界文艺界的三栖明星,可谓风头无两。
马未都是屈指可数的收藏大家,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他通过终生不断学习,成为历史文物收藏鉴定界的翘楚,在央视等媒体频频出镜,经常作为嘉宾出席综艺节目,为人们所熟悉。
李咏更不用说,彼时已出任中国传媒大学兼职教授,综艺主持界舍我其谁。
寇乃馨曾为台大校花,口才一流,才华横溢,风采照人,可谓是新新媒体人。
赵冬梅自信,马未都博学,李咏机智,寇乃馨漂亮。这期节目注定吸睛,观众十分渴望。首先是身着旗袍的赵先生上场,进行系统自我介绍之后引题。她说看到别的学者在她面前一番滔滔不绝之后总想打断对方“老兄,你所说的历史不是我想说的历史”。台下掌声雷动。 她有板有眼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对历史的真相进行尽可能的接近和考证,不管结局多么丑陋不堪,都要大胆去追寻,这才是正确的研究态度,然后交给别人去品评去鉴别。
她接着提问现场观众,问大家有不熟悉《杨家将》的吗?大家纷纷举手表示很熟悉。赵先生说脍炙人口的《杨家将》只有三分真实,另外七分是被金人打垮南渡的宋人为了实现自己心中收复中原的梦想而虚构出来的。杨业其人是辽国夷族,辽国灭亡十几年后来归,怎么会是忠心保国?还有八贤王赵德方在戏剧里面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嫡子,帝位被叔叔夺取后被封了个一字并肩的八贤王,上朝时手持凹面金锏,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神乎其神。其实,赵德方只活到23岁就死去了呢!哪来的什么忠心护主?
台下现场观众齐刷刷发出“啊”的一声惊呼,算是对被戏剧和演义蒙混了若干年的回应。
当赵冬梅讲过一个段落后,李咏谦恭有加,谈及自己正好在引导十一岁的孩子读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还说文学名著的魅力很大,原来和历史并不沾边,的确要明辨是非云云。他又问赵先生,三国演义有多少真实。
赵先生强调说历史文学要和真实的历史分开,历史学家的价值就在于去伪存真。言下之意文学作品没什么好说的。马未都坐在寇乃馨的右手边,聚光灯下显得表情凝重,忍了很久后终于得到发言提问机会。他首先承认文学与历史的不同,但是历史文学比历史对社会的贡献大。试问哪个历史学家能够写出三国演义开篇“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道理的?没有。
咱不得不佩服,这马同学的确厉害,能够关键时刻一招制敌,这个观点对历史学家是多么大的讽刺,他啥都敢说。他接着说,历史学家讲的是史观,但不要试图去接近历史的真相,历史是没有真相的,只残存一个道理,对后人来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就够了。
赵先生一听不乐意了,凭借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她侃侃而谈,史观是建立在对历史的无限接近和细节的考证之上的,没有真相不行,光残存一个道理算什么历史学家呢!这叫板又反打脸马同学。
马同学一听,好!你且听我讲个故事,大家都听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吧?台下观众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接着提出了问题,司马光砸缸作为一个历史故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呢?
请注意,挖坑开始。
赵先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没有提元朝人修的正史《宋史》对这件事的描述,也没有提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的内容,而是随手拈来《墨庄漫录》的记载。我查了一下这个记载,说是被救的孩子叫做上官尚光,在他家的族谱中也记载了这件事,上官家为了感谢司马光,后来还建了一座“报恩亭”。啊呀,这可真细致,无限接近了历史真相了,况且赵先生所撰的司马光的专著里如果提到司马光砸缸的细节时,引用的大概也是这个漫录吧。没有看过赵先生的专著,不得而知。
赵先生很肯定,司马光砸缸是真实发生的。
马同学接着发问,司马光是用什么砸的缸?赵先生脱口而出,石头。马同学继续把赵先生往坑里拉,为什么不是锄头,不是砖头?赵先生此时尴尬地表示马同学研究的太靠前,潜台词无非是过于追求细节了,历史学家信的是书,从没有这样发散思维过。
历史果然是很难趋于真相的。这时马同学急转直下,掷地有声地说,能够淹人的大缸,一米直径以上这么大的尺寸,那个年代烧制不出来,也没有任何一件样品存世,因此这个故事肯定是不准确的,司马光砸缸的历史记载是站不住脚的。
马同学接着说,缸是敞口的容器,上面的口径尺寸要比下面任何一个截面都要大,在烧制的过程中,应力很容易释放出来,缸就会变形或者裂开,烧不出成品,要把缸烧制成功必须在一千多度以上,而宋代完全达不到这个烧制的温度,这个技术要到明朝中后期才产生,而且那个时代的技术也不太成熟。
原来研究历史要结合多方面,不能只要史观不要文物观。纸上谈史难免空洞。
马同学此言一出,立马占据主动,而现场一众哗然,赵先生显得有些尴尬,从文物学的角度去反证石头砸不了宋缸这件事,赵先生虽然学识渊博,贵为最高学府的博导,却对于历史文物并没有太多的研究,她就没办法直接去反驳马同学。
还是文史知识丰富的抬杠更容易占上风。
学界纷争
山东卫视并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将节目原原本本地播出,在学界引起了广泛的热议。我们从小学时期就知道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可以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它是古人的智慧,今人的楷模。如今马未都颠覆性的质疑,难倒堂堂最高学府的博导,让很多人接受不了。
本来一场历史的文学性和历史的真实性问题,演变成颠覆三观的大讨论,实在有点不甘心。
网上于是展开一场大讨论。一些代表历史学观点站在赵先生一边的学者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中就有“鎦酱千缸”的记载,难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吗?缸应该是宋代真实的存在。马未都不能以一时的胜利就认为真的可以否定历史。
更有甚者,撰文抨击马未都以前就曾经因为他的文物收藏里没有一把刀,就轻易否定历史真实的事情,他太武断了。
真是文无第一。
还有更加博学的人士发表看法说,之所以现存文物中没有发现宋缸,主要是因为缸是瓷不是陶,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在烧制的过程中不容易成型,在生活中也不常见,能用得起缸的人家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而司马光家族富庶,家里有缸并不奇怪,马未都功课不精,属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与此同时,小视频爱好者通过剪辑配音,大肆渲染北大历史系女博导被打脸的活生生现实。一时间,长城内外都知道了北大历史系,还有一个博导,女的,叫赵冬梅。配音里不断重复赵冬梅歪着嘴,尴尬的表情,急于找台阶等等几乎嗨翻全网。赵冬梅成了宇宙中心,成了全民追打的落水狗。这个自媒体炒作网红的美好时代,既可以把你捧上天,也可以踏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赵冬梅教授毕竟是博学审问明辨笃行的典范,她回来后刻苦钻研,发现了宋缸的蛛丝马迹,好歹有了个交代,证明宋史专研学者的威望依旧红旗飘飘。
马未都被网上赵粉一路追击,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宋缸文物观。他找补了一下,说如果事情是真实存在的,那司马光肯定砸的不是缸,而是瓮,就是瓮中捉鳖的那个瓮,也是一个类似缸的容器。 他依旧是不松口。查过网络词典,得知缸和瓮的主要区别,主要是开口不同,缸口大肚子小,瓮口小肚子大。瓮是陶器,缸是瓷器。烧制工艺当然不同。
听说马未都事后就此事的争论专门向赵教授做了解释,并表示歉意。双方达成谅解,都保全了面子,毕竟学界泰斗们的名声和面子是第一位的。至于史观和文学观孰轻孰重,那要看站在哪个角度。一桩因宋缸引发的网络大战至此画上句号。
小贴士及多余的联想
关于司马光砸缸典故,北宋时期惠洪的《冷斋夜话》中记载,司马温公童稚时,与群儿戏于庭。庭有大瓮,一儿登之,偶堕瓮水中。群儿皆弃去,公则以石击瓮,水因穴而迸,儿得不死……
南宋时期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说,司马公幼年之击瓮,……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
《宋史·司马光传》中记载,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 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
宋史沿用冷斋夜话的记载,没有新意。但这些唯存的史料都指向司马光“以石击瓮”,没有缸的影子。如果尽信书,瓮可就比缸容易击得多了,它是陶器而非瓷器,一击即破。
关于瓮,史载也好,考古也罢,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掌握了这门技术。至于到了唐代,瓮完全可以大得容下一个成年人,如果不计算科技退步,到了宋代,儿“堕瓮”也是完全可能的。《唐史》中记载武则天让来俊臣审问周兴,来问计于周,周献计审问犯人就推荐使用大瓮。来俊臣命人搬来大瓮架火上烤,说你犯了事儿,现在我来审你,啥也别说了,你进瓮吧!这就是请君入瓮的故事。如果这瓮不能装得下周兴这样的成年人,周还用即刻吓倒如实招供吗?
查史料,“司马光砸缸”的典故讹传于清光绪年间,彼时把故事写入小学课本,舍瓮取缸,恐怕是只求残存的道理,顾不得历史的真实了。这也无可厚非。
赵冬梅教授没有学到这个文史知识点,所以在山东卫视文史节目中吃了亏,马未都先生就事论事抬杠的不止于缸与瓮,主要在于史观与文学观的问题,并非要打谁的脸。
学无止境。没事别玩游戏了,刷小视频不如多读书,学点文史好抬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