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5月12日,雅各布•瓦塞尔曼将里尔克介绍给两位杰出的女人:著名的女作家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和非洲探险家弗里达•冯•比洛。36岁的莎乐美此时已出版了思想录《与上帝之争》和小说《露特》。她已不是15年前那个和尼采、保罗•雷发生三角纠葛的活泼的贵族小姐,而是愈发磨砺出魅力与才情、眼界和洞察力的光彩女人。
这个被尼采诅咒为“动物般利己主义”的女人,在拒绝了十九世纪最伟大哲学天才的求婚后,却在柏林东方语言研究中心教授弗里德里希•卡尔•安德烈亚斯企图自杀的威胁下,最终同意嫁给这位比她年长十五岁的丈夫,后者准允她广泛的行动自由,且从未怀疑过婚姻关系的坚固性。
而此时的里尔克,是一个二十二岁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他刚刚逃离布拉格那个小市民的家庭不久,从那个从小把他当洋娃娃打扮的神经质的母亲身旁离开,经历了五年军校生活的忍耐,宣布自己和基督教的陷阱划清界限,并坚定了将全部热望和内心奉献给艺术的信仰。他断言,“我会要么成为一个众人聆听的诗人,要么离开这个尘世,消失在黑暗中。”
Rilke in Feb, 1897.
敏锐的莎乐美很快从这个身形瘦小,羸弱,眼神却充满光亮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了天才的种子。里尔克,也和他之前、之后许多男人一样,毫不例外地被莎乐美的魔力所征服。他用一封封附上诗歌的热情洋溢的信,将一向热爱与天才共舞的莎乐美深深打动。依照莎乐美多年后的回顾,里尔克对他来说是生命中第一个实在,第一个身体与灵魂不可分的合一,甚至“在成为朋友之前”,他们“就成了夫妇”。她是他的缪斯,是他天赋的裁判,她被激发出母性一般的光辉与温情,又在朝夕相伴和耳鬓厮磨中充当他的灵魂导师。而他,那理智与情感极富浪漫的结合,和对生活一切赐予之物满心欢喜的接受,则令莎乐美感到沉迷。
Rainer Maria Rilke and Lou·Andreas-Salome
里尔克在莎乐美身上看到了理想女性应有的样子,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灵魂上,并在她身上释放出近乎狂热的解放感,他说出:“我清澈的泉,只有透过你,我才得以窥见世界”这样的绵绵情话。这种浓烈而夸张的崇拜,在里尔克一生中的爱情堪称罕有。然而,对于更加成熟而睿智的莎乐美来说,虽然她在里尔克身上,获致了前所未有的体验,但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这种关系不能也不应该持续。她最关心的是,不要侵扰到她与安德烈亚斯之间不寻常的,但在日常事务和感情方面尚令人满意的关系;同时,她也时刻护卫着她最在意的独立与自由。在里尔克被浓烈情感所冲击的那些时刻里,她总是充当那个借助智识维持秩序与优雅的角色。而里尔克,则心甘情愿被莎乐美时而开放、时而警惕的反应所控制并引导着。在他们亲密相处的四年中,尽管充满冲突与分离,尽管始终存有其他人影子的徘徊,但他们始终能够建立一种相对稳定的关系。
在最浓情蜜意的那个短暂的夏天里,他们在离慕尼黑不远的沃夫拉特绍森的乡村小别墅中共同研究文艺复兴艺术。在里尔克看来,和莎乐美在一起日子“像鲜花包围的群岛”,与世隔离,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更高的存在”中。他属于她“就像权杖属于女王”,“就像最后一颗微暗的星星属于夜晚”。他们过着精力充沛的户外生活:赤足在野外行走,吃素食,穿农夫的衣服。此后,里尔克终身保持着对这种雅致素朴生活的喜爱。莎乐美则是那个温柔的指引者,劝导他从概念化、无当而混乱的过分抒情中摆脱出来,努力发展出自己,基于观察之上的更加朴素而纯粹的诗歌风格。她更是为他更名为莱纳——这个更加德国化而又十分质朴的名字——取代之前过于女性化且矫揉造作的勒内。
Rainer Maria Rilke with Salome and friends
这种紧张而充满激情的日子很快被新人的到来打破,放逐日渐成为他们爱情生活的主要内容。阿金姆•沃林斯基(Akim Volynsky)这个对俄国作家十分熟稔的批评家被邀请来到别墅,帮助莎乐美共同撰写一系列讨论俄国文学的文章。而年幼的里尔克则以学生的身份被吩咐去誊写那些他们一起讨论和写就的文章。她每每专注于工作,或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时,就会激起里尔克深深的焦虑与失落。实际上,里尔克从来都没有独占过她生活的全部,她也从未停止过旅行、研究和写作。在夏日快结束的时候,她去了奥地利,在那里,理查德•贝尔•霍夫曼(Richard Beer-Hofmann)和施尼茨勒又对她趋之若鹜,而里尔克则被要求留守在小屋。他不断用一封封信和诗歌催促和急盼着她归来。莎乐美则从中见识到了他失控的坏脾气,不时的沮丧和消沉,以及对身体病痛的抱怨。这些对他心理状况的描述都被转述给了和里尔克交往前后她最重要的一位情人,弗洛伊德的学生泽马克。
四年之后,在他们终结关系的告别信中,她表达了对他身体顽疾的担心。她怀疑,导致里尔克精神状态的原因要么是髓膜炎,要么是某种精神分裂。在莎乐美日后越来越服膺精神分析理论的智识发展进程中,里尔克任何时候只要消沉,写信求助于她,她都会立刻挺身帮他诊断和疗治。而此时,无法摆脱爱情独占欲与自尊感的里尔克,发觉自己无论发火或是出走,都没有办法获得与他的缪斯平起平坐的位置,甚至愈是极端的行为,愈不会获得她的爱怜。在这种谦卑的爱情里,他哀求地写下那首著名的情诗,祈求她一秒都不要耽搁地回到他身边:
挖出我的双眼,我仍然能够看见你
堵塞我的双耳,我依旧能够听见你
没有双脚,我仍然能走向你
没有口舌,我依旧向你起誓
折断我的双臂,我还是会抓住你
用我的心,一如用我的手
掏出我的心脏,我的头脑尚会跳动
假如你在我头脑中点一把火
我就用血液承载你
(马小红 译)
Lösch mir die Augen aus: ich kann dich sehn,
wirf mir die Ohren zu: ich kann dich hören,
und ohne Füße kann ich zu dir gehn,
und ohne Mund noch kann ich dich beschwören.
Brich mir die Arme ab, ich fasse dich
mit meinem Herzen wie mit einer Hand,
halt mir das Herz zu, und mein Hirn wird schlagen,
und wirfst du in mein Hirn den Brand,
so werd ich dich auf meinem Blute tragen.
露•莎乐美终于回来了,和他的丈夫一起,回到柏林工作。莱纳决定不再与露分开,但与此前不同,他们的关系是围绕厨房和餐厅的,不再有卧室的参与。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是一个宽容的丈夫,并不介意莱纳总是缠着他们。露和莱纳开始了一段和谐的智识生活。不久,露则开始安排莱纳前往意大利的旅行,理由是要为之前对文艺复兴的研习找到亲身朝拜的机会。她给他布置了严格的家庭作业——对所有观察和想法进行记录和坦白,并在重聚的时候交给她看(在露看来,这也是一个将莱纳的病症客体化和可观察化的过程)。莱纳是一个虚心的学徒,在佛罗伦萨的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从沉静的巨人身上寻求力量,他将所获之物如数写进日记当中,并将此作为献给远方的缪斯的礼物。他说,“我的漫游没有目标,直到恐惧从我身上消失,我如同一把温柔的诗琴,躺在你的手中。”他将所有对露的思念汇集成一部诗集:《为你庆祝》(Dir zur Feier),虽然出于谨慎考虑,这本诗集在莎乐美生前始终没有出版。
里尔克一直期待着与莎乐美重聚,这一时刻终于来临,当他满怀未来地回到她身边,谦恭地献上写给她的日记,却发现迎接他的只是一种令人恼火的彬彬有礼。莎乐美非但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对他进行赞扬,相反却非常失望。里尔克感到羞耻,本来他希望“这次自己是丰富的那一个,是赠与者、主人、大师”,莎乐美“会走过来,被我的关怀和爱情所引导”,却赤裸且无辜地发现自己“再一次变成十足的乞讨者“,他两手空空地说:“你的生命有如此粗大、坚固的柱子支撑着,而我站在你生命的最外面的门槛处。”
他延续着童年一直以来的对年长女性既憎恨又渴望的依赖感。当她抛给他这个无情的问题“你想要做什么?”时,里尔克明白,他们也许之后还会在思想方面保持亲密,然而不再可能有任何身体的结合。但他仍然认定,她是他的奋斗目标,他说,“无论我走了多远,你总是在我前面”。莱纳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通过工作而获救。虽然在心理上,里尔克仍然是她的学徒,但在公开场合,已经他开始展露自己新的自主。里尔克一生中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露这样的榜样:她自己首先就是一个勤勉不已的工作者,且时常为频频陷入自寻烦恼边缘的他设定工作的步伐。不久,露准备安排一次俄国旅行,回到故土,回到圣彼得堡,去寻少女时期的单纯和灵气,去寻她作为艺术家的新观众。1
898-1899年,里尔克随着莎乐美和安德烈亚斯一同前往圣彼得堡,但他只能以无名年轻诗人的身份陪伴在这对知名夫妇的身旁。他在俄国,遇到了帕斯捷尔纳克、认识了新现实主义画家列宾,和莎乐美共同拜见了托尔斯泰。他开始为一切“俄国事物”所着迷,从1898年11月,他再次开始写日记,仍然是以献给莎乐美的形式。但在佛罗伦萨时的那种热情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郁的顺从,他的反省越来越少地集中于对莎乐美的感情,诗歌不再仅仅是对她的节庆。这些日记越来越具有试图写成作品的特征,这一点应该归功于莎乐美的鼓励。
我的生命不是这倾泻的时辰
此刻你瞥见我匆匆的行色
我是我背景前的一棵树
我只是我的诸多的口的一个
那早已缄默的一个
我是两个音符之间的静默
而那两个音符比邻交恶
因为死亡的音符总让自己凸显
却在沉闷的间隙中颤抖着
彼此和解
而歌声 美妙依然
(马小红 译)
Mein Leben ist nicht diese steile Stunde,
darin du mich so eilen siehst.
Ich bin ein Baum vor meinem Hintergrunde,
ich bin nur einer meiner vielen Munde
und jener, welcher sich am frühsten schließt.
Ich bin die Ruhe zwischen zweien Tönen,
die sich nur schlecht aneinander gewöhnen:
denn der Ton Tod will sich erhöhn -
Aber im dunklen Intervall versöhnen
sich beide zitternd.
Und das Lied bleibt schön.
(24.9. 1899, in Berlin)
Rilke in 1900
俄国旅行之间和之后的这段日子见证了里尔克的成年。他写下了作为成熟诗人标志的《僧侣生活之书》和它的散文体补充:《上帝的故事》。但与此同时,露与莱纳的关系却经历了重重危机,她在日后的回顾中说,她无法忍受里尔克每每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激情,他让她一次次意识到他无法独立于她,这相当严重地妨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艺术家和学者的自由。露终于决定不再担任莱纳母亲兼情人的角色,因为这种角色使她感到不安。她将莱纳一个人留在圣彼得堡,自己独自离开。莱纳则用他12岁时从圣博尔滕写给母亲的一模一样的信催促着:“拜托这个星期天就回来!”但这只能更加加速她离开的脚步。莎乐美确信,里尔克需要自己的孤独,需要到社会中去,到人们中间去。她说:
想办法让莱纳走,立刻走,我将会做到真正的残酷无情。我知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支持,以及唯一一个献身其中的事业。假如不在我身边,那就在别处。对他来说,去倚靠着那些哪怕是最不适合的对象,也胜过没有任何对象。这样的话,他很快就会找到自己需要之物。
俄国之旅结束后,他们彼此相依的梦想宣告终结。诗人找到了七弦琴,然而他的缪斯却再也不能以他需要的方式属于他。
负气离开的年轻诗人来到了沃普斯韦德,并很快爱上了来自不来梅的进出口商人的女儿,师从罗丹学习雕塑的艺术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当他把要和克拉拉结婚的消息告诉莎乐美时,她震惊且愤怒。她本来为他设想的是一条无需为任何人所束缚的、自由的、充满创造力的独立道路,但是莱纳却刚从一种依赖中摆脱出来,就投身到另一种囚禁之中。莎乐美不抱希望地叹息,“沿着同样的路回到你黑暗的上帝那里去吧!它能为你做我再也坐不了的事,赐予你阳光和成熟。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寄出这个呼喊,我能做的无非就是让你免受最糟糕的时光的折磨。”里尔克清楚,他的结婚计划意味着与露的彻底决裂。他们彼此都知道,共享的思想交流会终止,甚至彼此不会再有书信往来。露在1901年2月26日写下她《最后的请求》:
现在我周身完全围绕着阳光和寂静……在沃夫拉特绍森,我曾作为母亲出现在你面前。
她对里尔克的疾病进行愤怒的描述,并充满敌意地形容自己因此所受的苦难,但即便如此,她仍允诺为他提供最后的避难所。她过于激动,只好将自己想说的话,涂写在一张碎纸片上:
如果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内心感到情绪低落,这儿总会有一个为你准备的避难所,可以与我们一起度过那些最糟糕的时光。
里尔克则将她比作梦想着完成一个塑像的皮格马利翁,将她对他的依赖,比作塑造之手依恋着黏土。“然而她累了,松开了她的怀抱,任我坠落,于是我支离破碎”。对他来说,她是女性中最像母亲的人,是“我遇到的最温柔的生命“,然而她也是“我与之搏斗的最坚硬之物”,“是给予我祝福的峰顶——转而变为吞没我的深渊”。他在与莎乐美诀别的第二天,就给克拉拉写信,他似乎更是为了坚定自己的某种相信:
迄今为止,我的生活是某种不确定之物,但如今一切都变得真实,围绕着我……一切事物都变得简单明了……我想脚踏实地,在大地上建立起我们的家。
Rilke with Clara
里尔克几乎是在某种赌气中投身于这段婚姻的,正如他多年后所承认的,这次婚姻是一场轻率的冒险。很久以来,他活在追求莎乐美的动荡不安中,而她最终还是合情合理地拒绝了他,抛弃了他。无望的他转而寻求一种稳定的生活,寻求一个与自己有相似生命追求的人的陪伴,而且他认为,自己也能够帮助这个人走向完善。他将婚姻想象为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孤独的守护者。他认为和克拉拉在一起,他将自此找到应有的平静,“就像一棵幼苗注定会变成参天大树”。然而,这个所谓的“平静”很快就带来了伴随他一生的问题——这不仅局限于他和女人,也囊括了和外部世界的全部关系——即伟大艺术与普通生活注定的不可调和的冲突。
Rilke with Clara in 1903
他和克拉拉的关系是一场漫长的、靠书信维持的无望婚姻。不久,里尔克孤身来到巴黎,来到罗丹身边学习。这是一段抑郁消沉的时光,巴黎并不容易征服,在沉寂了两年之后,他终于情不自禁重新开始给莎乐美写信,回应她《最后的请求》中的承诺:
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想写下这些话,但却不敢,害怕还有点为时过早:但谁知道我是否会在最艰难的时刻求助于你?
莎乐美则立刻回信:
像我们这样的两个相互熟络的小文人,不用虚伪矫饰,你想向我倾诉任何事请,都可以直接来找我,就像曾经那样。露
他告诉莎乐美,他写了一本关于罗丹的书,一本不错的书。他将对巴黎所有强烈印象的长信,逐字逐句地转化为他最终用来描述这种震惊经验的作品《马尔特手记》。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北岛 译)
Herr: 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
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
(1902,Paris)
每当他处于精神困扰之中,他就会写信求助莎乐美。他们之间持续善意的互动重新修补了之前剧烈的分手。通过撰写那些连篇累牍、充满试探、不乏神来之笔的信,他与她营造出了一种私密且足够稳定的关系,这之后,他们虽然也有过失望、长期中断和偶尔的疏远,但这个纽带再也不曾断开,一直延续了里尔克一生。缪斯的复返令里尔克振奋。无数的女人在里尔克的一生中来了又走,然而,莎乐美是他每当感到疑惑和恐惧时都会转向的唯一的那一个。受困的他总归会被她通情达理而又实用的智慧给予出路,从她卓越的品味和鉴赏力中得到肯定和赞美,在长长的信的书写中发展他无穷的妙思和灵感,就像很多年前他曾为她写过的佛罗伦萨日记一样,每当他精力被生活的琐碎所耗散,都会从她那里再一次获致重振和凝聚。他在信中写道:
我发现我周围的环境是不确定的、暂时的,很难去爱,很难拥有所有那些注意力、力量和善意,以及爱构成的风险。无助。这就是我的状态;在一切外界的喧嚣中,无能力去成为某个人,成为一个我要成为的人……这又是同一个故事:生活的一种现实刚碰触到我……它就要要求我,我很不安。在其他人感到受欢迎和受照顾的地方,我却像是被过早地从某个隐藏所硬拽了出来……在你身边,有不可胜数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多年以来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所有的进步都掌握在你手里……
在莎乐美的生活方式的耳濡目染下,在罗丹专注工作的榜样下,以及里尔克自己的一个个决定中,他愈加强化了他的性格,以及他对爱、对爱情与工作之间关系的看法。他总是会在传统的男女关系中抽身而退,面临一开始相互吸引和在一起过正常生活的诱惑,紧接着就会出现生活与工作的冲突,最终总会不可避免地做出离开的决定。他抛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选择了他的孤独和艺术,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只有孤独。在里尔克看来,孤独之路和那些“伟大的爱人者”选择的道路一样,都通达一个超越的境界,他在《马尔特手记》这本想象的日记中写道,“被爱是消逝,爱则是不朽”。在给鲍拉•莫德松的死写就的一首“献给朋友的安魂曲”中更是说道:
倘若有什么罪行,这就是罪行,用一个人拥有的全部自由,无法增加一份爱的自由。在爱的领域,我们能做的一切无非是松开彼此。
《预感》
我像一面旗帜,为空旷所包围
我感到风之将至,而我必须在其中生存
当时四下之物仍无动静
门且轻关 烟囱无声
窗未震颤 埃土尚沉
我却已识得风暴 如大海般激动不安
我向外舒展自身 又向内跌回自身
我挣脱自身 却又整个儿是孤身
之于这伟大的风暴中
(马小红 译)
Vorgefühl
Ich bin wie eine Fahne von Fernen umgeben.
Ich ahne die Winde, die kommen, und muss sie leben,
während die Dinge unten sich noch nicht rühren:
die Türen schließen noch sanft, und in den Kaminen ist Stille;
die Fenster zittern noch nicht, und der Staub ist noch schwer.
Da weiß ich die Stürme schon und bin erregt wie das Meer.
Und breite mich aus und falle in mich hinein
und werfe mich ab und bin ganz allein
里尔克似乎毕生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她的理想女性,莎乐美是这个理想女性的第一次具象化,自此之后,从克拉拉到露露,再到巴拉迪内,不过是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爱,朝生夕灭,正如生命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的周而复始。他在《遗愿》中,借他人之口描绘出一张自画像,坦承自己:
我的人生就是一段特殊的爱情,现在它完结了,就像猎龙英雄圣乔治,我注定了要不断去爱,一刻也不能停息。现在,我的心已空,爱已尽,它已全然转化入那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刻。
在1918年战争与革命的风雨飘摇中,莎乐美要离开里尔克了,二人此时并不知道从此,在有生之年里他们将无缘再见。莎乐美隐隐感到人生之旅所剩无多,她在前往探望施塔恩贝格湖附近的一位友人的途中,为里尔克写下这封信:
亲爱的莱纳,结束了,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我俩的心超越时空,紧紧相连。无论能不能意识到,我都将把那份快乐珍藏在心底。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这种心灵链接对我的意义。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你就在附近,过一条街就能看见你,这种感觉托着我飘飘升举,升入光天白日之中。
Rilkein Nyon, Swizerland, 1919
1925年10月29日,在写给南妮的最后遗嘱中,里尔克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这一天距离他最终的去世只剩下一年和一个零头。
玫瑰,哦,纯粹的矛盾,欲望
众目睽睽下,
无名者的眠睡。
“Rose, oh reiner Widers pruch, Lust,
Niemandes Schlaf zu sein unter soviel Lidern.”
Rilke in 1925
25年前,里尔克在沃普斯韦德日记中写下的一段话,同这个墓志铭颇有相契之处,那时,结束俄国之行的他刚和莎乐美分开,却仍以她为假想中的读者:
我又想到……一幕温柔的景象:放一枝玫瑰在紧闭的双眼上,直到身体逐渐冰冷,再也感受不到玫瑰的芬芳,只见娇柔的花瓣依偎着深沉的睫毛,仿佛日出前的沉睡。
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肉体上的痛苦令他远离熟悉的生活,却使他愈加接近作为理念的生命。玫瑰是里尔克一生所爱,他在《杜伊诺哀歌》第五首中将玫瑰比作睁开又合上的眼睛,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下卷的第六首中他也说,“你雍容华贵,似乎一层衣又一层衣,裹着一个仅有光辉构成的躯身,而你零星的叶片又同时是,对任何衣裳的回避和否认。”玫瑰如眼睑,而眼睑(Lid)恰是歌(Lied)的发音。玫瑰自身,即是纯粹矛盾的化身,是生命的悖反,当然,也是诗人一生的追求。她肉身最柔弱,精神却最充溢,蕴含着花谢花开的生之循环,一如永恒的、只和“爱者“有关的爱情。她用歌唱(Lied)守护着她的孤独,因为“真正的歌唱就是存在本身”,诗歌所咏唱的不可言说之物,是玫瑰蕴藏的秘密,她用脆弱和强韧捍卫着言语所无力到达的地方,那是诗人灵魂的归处。
Grave of Rainer Maria Rilke at the churchyard in Raron, Switzerland
不竖任何纪念碑,且让玫瑰每年为他开一回,因为这就是俄耳甫斯,他变形而为,这样或那样,我们无需空费思量.
(马小红 译)
Errichtet keinen Denkstein. Laß die Rose
Nur jedes Jahr zu seinen Gunsten blümen
Denn Orpheus ists. Seine Metamorphose
in dem und dem. Wir sollen uns nicht muhn
Rilke's portrait painted by Lou Albert Las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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