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日闲
身子由着意念牵动,我已来至蜒息川南岸一处高大门庭外,门口悬挂的纱灯上大大书着“钟离”二字——这便是钟离家府邸了。我堂而皇之进门,门两侧的仆役们并不做反应,想来这里的人们是看不到我的。
向内走时,仿佛这座宅子的结构我已了然,竟隐约知道这一间是府邸的花厅、那一间是老爷的书房,再想想从这一处廊子往西走,似乎有一径幽曲山石,后面便是花园内宅了。我不确定这是前世残存的记忆还是扶苏的引导,只颇觉有趣,想着反正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且游逛一番。刚行至花厅,便听内里有动静,我回身向内,要一探究竟。
花厅上座的是个身着淡紫绫罗的少女,正面向花厅正门,黛眉微簇,杏眼凝肃,除却蜜桃粉润的一张小脸上全无笑意,却是与扶苏的形容别无二致——正是钟离瑾,果然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
钟离瑾在翻着一本册子,像是账簿,两旁立着婆子、丫鬟有四五人。下面黑压压站了一屋子家丁,有老有少,三三两两的交谈着。我凑到两个年轻家丁身边,听他们在嘀咕些什么:
“年关岁尾的,今儿的议事果然人来的齐全。”
“可不是,你看那些个管家老爷,一早儿便来了。”
“要我说,才不是他们有多少事务,不过是看老爷不在家,来报虚账来的。”
“怎么说?”
“如今小姐主事,账务一定是生疏的;再说了,一个小姑娘家家家,肯定腼腆好说话。要我是哪些个管家老爷,也趁这回报个虚数,揩些银两定。”
“哼,你们这群小人,就知道欺负人家小姑娘——不过,要我看,这油水他们捞不下。不信你等着瞧!”
这边正说着热闹,那边听钟离瑾轻嗽,当下众人安静,钟离瑾撂下账簿起身,声音清冷,语调柔和道:“众位叔伯今日聚齐,我已心知是为年下账务核对之事,各铺报上来的账务我已同往年比对,除却两家因迁址略有缩减外,其余十八家铺皆有盈余。按旧历,此项盈余也需载录上缴,待次年择机添置新铺。”
我听着旁边一年长者捋须觑道:“这小姑娘近年历练得也算谨慎干脆,言语直截了当,竟无半点闺阁忸怩之态。”
上头钟离瑾接着道:“不过,我也私心想着,众位叔伯忙碌一年,实在艰辛;父亲今年每季赴川北月余,照料新添置的酒楼生意,小女不得已学掌家业,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因而和爹爹商议着不如把这旧规蠲了,让辛苦一年的叔伯和铺上的伙计们多置办些年货岂不更好?”
众人道:“哪里哪里”、“小姐过谦”。
我隐听得刚那年轻家丁在底下轻声揶揄:“小姑娘,终究慈软呵。”
钟离瑾收敛了柔和,语气坚决,声音仍是清冷:“小女近日核算账目,深觉川南地窄,我钟离家在川南已有二十家典当,若年年添置新铺,实无必要。”
不待底下管家们出言附和,接着道:“蒙叔伯们教导,小女也知墨守眼前之利,亦非经营之道。故而,我有一提议:自今岁起,每年缴例后各铺盈余可自抽五成留以自用,你们是扩大铺面,还是年下给伙计们派红皆无需上报,自行载录即可;余下五成归与本府家田。”
钟离瑾方顿了一顿,见众人无有异议,“每年收成一来可供给川北新置的七家酒楼,二来余者又是不小一笔银钱,按所缴份例重归各铺,又是一笔营铺资费。如是循环,既省了开销,各自又都得了好处。众叔伯意下如何!”
刚刚揶揄的此刻没了声响,那些来揩油的管家老爷也都哑然。
那个捋须的老者点头笑叹:“这瑾小姐还是颇得青老爷教授,心里有些计算的。”
我心下竟也暗暗松了口气,也无心听他们接下来又商议了什么,想我这个“姐姐”是有些本事,只不过这一年钟离玥九岁,那钟离瑾也不过十七岁吧,也真是难为她了。我就这样出了会儿神,再回过头来,众人已经散去,仿佛是晚饭时分。
钟离瑾瘫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摊开手,看到紧紧攥着的绢帕已经汗皱,忙顺势将手探向茶杯道:“茶凉了,换一杯来。”细小的举动众仆从无人察觉,我站在对面却看得真切,隐隐有些心疼这个“姐姐”。
喝过茶,我随着钟离瑾连同一众大小丫鬟通过西侧长廊,又穿过湖边水廊,来到湖心一垂帘水榭。一路走来,山石精致,草木茂盛,虫鸟喧嚣,果然人间精致不似仙家寂寞!
栏杆处一娇小背影,着蕊黄衣衫,绾总角小辫,似正捧卷静读,一边的八角石桌上部着精致菜肴。待走近时,小人儿也不曾发觉。钟离瑾朝众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转至小人儿面前,扬声笑道:“玥儿爹爹回来了!” 钟离玥乍然惊起,双手一颤,一本《钟离家训》牢牢落入水中。我听到“玥儿”二字,也忙忙转过去打量。只见小小面孔眉眼着实清淡,鼻翼两侧点点雀斑随气息微动,虽然因骤然受惊表情错愕,但唇角眉梢总像挂着笑意似得。
钟离玥转身看见钟离瑾,笑嘻嘻扑到钟离瑾怀里,边撒娇道:“原来是姐姐,姐姐可算回来了,小玥都要饿成盘子里的虾米了。”钟离瑾满眼温柔,捋着小玥头上的小辫儿,柔声说道:“今日事情着实多些,是姐姐考虑不周,应当差人告诉小玥自己先吃的。”一面拉着小玥坐在桌前,夹一只虾子剥去外壳,将虾肉饱蘸酱汁放到小玥嘴里。钟离瑾看着小玥狼吞虎咽神色满足,竟忘了给自己夹菜。下人们将落水的家训打捞上来,钟离瑾接过,翻开一看,面色微沉,小玥放下匙箸,紧抿双唇,可怜兮兮地看着钟离瑾,钟离瑾一见此状,终是不忍,半晌无奈,竟“噗嗤”乐了出来:“罢了,你惯会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会告诉爹爹的。”原来家训的书皮之下,竟是部轶史杂谈。
钟离玥似是尚有不安,钟离瑾狡黠笑道:“想我七八岁时也很是淘气,总嫌功课气闷,也尽爱看这些个没用的,有一次还将爹爹培植了多年的宝贝金莲给摘下来吃了!”旁边站着的乳母绮娘笑说:“瑾儿小时候简直是老爷的克星,那一日也不知看了什么书,巴巴地躲在厨房鼓捣半天,最后端出道菜,还有古怪名字,叫什么‘千金碎香饼’,老爷吃时高兴,吃过后才发现那金莲花枝空了,我们谁也不敢多言,最后小姐自己支吾着承认了,直逗得老爷气也不是乐也不是。这些年瑾儿学着管家,要周旋外面的管家老爷们,所以性子沉稳多了——只是你们姐妹俩这幼时的淘气可是极像呢!”
我不想这个面对老道管家们都能表现得沉稳谨慎的姑娘年少时竟也曾如此顽皮。想来钟离瑾少时母亲去世,又与父亲学习家道经营,那些少女天性也只有深藏了。可能唯有与奶娘、妹妹闲来戏谑时方会展露些许活泼狡黠吧!
再看向钟离玥已无不安神色,看着这天真的小人儿,我怎么也想不出她日后将会经历怎样的劫难。
这时节水榭帘外落日红酣,水榭帘内笑语安闲。瑾玥姐妹边听乳娘回忆儿时趣事,边嬉笑着用毕晚膳。本来斜晖温暖,我却觉不出温度,仿佛有种预感:钟离玥这一世的无忧无虑,到此时也就享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