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作者: 黄缓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9:37 被阅读11次

诗人之死

他们摘掉他从前的花冠——给他戴了

一顶前后满插着月桂枝的荆棘的花环

——莱蒙托夫《诗人之死》

1

我并不打算认真写一篇小说。我谋得了一份闲差,因为兴趣的关系,平时也喜欢写作。一位不知名的姓胡的编辑朋友多次催促我写一点故事,我知道我也是无名的写手,他给我的报酬往往是一起去路边摊吃一顿烧烤,档次高点,则会邀请我去他家品尝他的洋酒。我对酒没什么研究,但是喜欢喝,而且一饮而尽。胡编辑常常嘲笑我暴殄天物,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不懂得品酒。胡编辑的某个客人曾酸溜溜夸我是魏晋风流,说白了我是个粗人,但这不妨碍胡编辑和我约稿,他有时会给我规定主题,大多数是让我自由发挥。

这里有必要介绍这位胡编辑的杂志,这是一本市级的文学读物,销路并不好,因为政府的扶持才勉强维持。几年前市政府失去了耐心,与杂志脱钩,让其自生自灭。为了保住这本杂志,让已经蜚声全省的某个名誉主编的老脸不至于难堪,杂志的格局被迫发生了变化。最明显就是插入了大量的广告,商场促销,兜售灵丹妙药,旅游宣传,征婚启事,应有尽有。原来的文学版块缩水了很多,编辑也不怎么审稿,他知道这玩意没什么人看,承接广告才是杂志的主要生意。

说实话,我要感谢胡编辑的厚爱,他现在根本不太需要文学类的稿子,以前积压的就足够用一两年了,他找我约稿完全是出于情谊,特别是酒桌上的情谊。他的圈内朋友酒量都不小,唯独他喝了三杯两盏淡酒就凄凄惨惨戚戚,这时候他就会怂恿我跟这些朋友喝,我也不推辞。我醉的次数不多,这并不因为我酒量大,我的原则是适可而止,觉得自己喝到位就用手盖住酒杯,一滴不添。胡编辑笑笑,对朋友说他就这样,魏晋风流嘛,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后来,那些朋友也习惯了,他们继续推杯换盏,我就吃菜喝茶。

有一天,胡编辑告诉我,杂志社的名誉主编从上海赶回来翻了最近几期的杂志,很不满意,说好端端的文学杂志被毁了。社长跟名誉主编解释了当前杂志的窘境,名誉主编说文学版块缩水可以,但是质量不能差,要有深度。

“要有深度。”胡编辑用上海腔抑扬顿挫地戏谑道。胡编辑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誉主编,他告诉我那个名誉主编原来只是市农校毕业,在农场工作时写了一些狗屁诗歌,博得了交通局副局长女儿的钟爱。副局长当然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事的,但女儿非常执拗,为了两人能在一起偷偷把肚子搞大了,父母还能说什么,只好将错就错。

“后来嘛。”胡编辑咂咂嘴,“自然是平步青云了。”

我对胡编辑的话半信半疑,有传言说那个名誉主编的父亲是市委书记的司机,所以能步步高升,又说副局长的女儿是离过婚的,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诧异的是胡编辑对诗人的不屑,而我将要讲的故事恰恰就是跟一个写狗屁诗歌的人有关。

2

我是在大学里认识陆离的。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所有人都对新世纪展开美好的憧憬。会电脑,讲外语,能开车将成为新世纪人才的必备技能,开车不用到大学里学,计算机和外语成了大学里最热门的专业。我很幸运,复读了两次,终于考进了本市一所二流大学的计算机系。

报道当天,我来到宿舍,舍友们已经入住,大家都很热情,彼此也知道,考进这个学校的都是难兄难弟。大家寒暄了一阵,讲讲从哪里来,冒失点也会谈谈家庭情况,吹嘘自己的一些风流往事。一个瘦高个叫刘方,来自苏州,一来就自报家门是当地的高官子弟。一个矮胖子叫张勉志,来自山东,憨憨的,给我们带来了特产煎饼,他们家乡离本市都不算远。人无非长这些样子,高矮胖瘦,我不想细致地去刻画他们的外貌,他们并没有什么显要的特征,都是平常人,至于我自己,除了比张勉志瘦一点,乏善可陈。宿舍四人住,这时我们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没来,但有一张床已经铺好了被褥,说明已经来报道了,可能忙些个人事情,大家也没在意。

刘方确实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仅仅一个上午,他已经把我和张勉志的思想完全解放了。他把性生活看成人类再自然不过的事,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美差,根本不需要遮遮掩掩。他虽然没有栩栩如生地讲解那些陈年性事,但蜻蜓点水式的撩拨已经让我们心猿意马了,于是我们很坦诚地把躲在卧室偷看毛片,在厕所里手淫这些讳莫如深的秘密都供了出来。刘方拍拍我们二人的肩膀:“兄弟们,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学期的首要任务就完成是开苞大业。”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刘方很敬佩,他谈论性是那么的自然,而且非常风趣。他会说:“朋友们,我要到厕所解决一下私人问题了,你们要不要参观。”或者说:“今晚我要和女朋友在宾馆举行成人仪式。”我们哈哈一笑,虽然不认为他是作风正派的人,但言行举止确实是坦坦荡荡。我们潜移默化,学着他的做派,抱着电脑大摇大摆走进厕所,在关门之前幽默一下:“先生们,暂停营业。”

是该说说我们那个未登场的舍友了。报道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先去校外大排档吃了一顿,庆祝脱离苦海。我就是那一顿开始正式喝酒的,我们借着酒意,在刘方的起哄下说着下流的祝酒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完成开苞大业,成为真的猛士。”吃完饭张勉志想去网吧,刘方调侃他没出息,要一起去找找“肉铺”。我的心情当时很忐忑,张勉志更不用说,凭着残存的一点清醒觉得还是回宿舍比较好,这不是说我们是正人君子,“开苞”大业绝非一朝一夕,只是暂时还不能越过心理障碍。当然,我们也不想扫刘方的兴,好在刘方不胜酒力,吐了一地,我们终于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回到宿舍。

我摸索着开宿舍的门,发现门并没锁,一脚踢开,书桌前坐着一个平头戴眼镜的,正怔怔望着一身酒气的我们仨。那天晚上,我们并未怎么交谈,或者交谈过也记不得了,三个人都鼾声如雷。第二天,我们知道这个新舍友叫陆离,重庆来的,个子不高,不爱说话。我很惊讶陆离来自那么远的地方,他告诉我们高考时重感冒,打着点滴进考场的,后来第一志愿又没录取,就调剂到这来了。这样的叙述明显流露出怨恨遗憾之情,这跟我们三个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用刘方的话说我们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我和张勉志都是磕磕碰碰才勉强进来的,刘方更不用说了,比分数线差了二十分,他的老爹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神通才让他录取,还选了一个很有前途的专业。

陆离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一开始,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刘方在宿舍继续开始他那一套“思想教育”,或者进厕所解决“私人问题”时故意表现地很放荡,我们乐意迎合刘方,但陆离从不参与,他总是在书桌前看书,有时听不下去了就夹几本书去找一间清净的教室。刘方不相信陆离如此“坚贞”,不受诱惑,他说:“启蒙运动是困难的,但也是必须要完成的,唯有启蒙过的人类才是新人类。”这种调侃方式是他的一贯风格。我觉得陆离应该和我、张勉志一样,都是闷骚型,表面是柳下惠,内心里是西门庆。但我们都错了,陆离并非惺惺作态,他的单调生活一直在延续,每天都泡在书丛中,十足一个书呆子。好在他并不古怪,对我们的黄色幽默付之一笑,大家也算相安无事。

3

刘方关心起陆离来,背着陆离对我们说:“你们说他个人问题怎么解决?”我和张勉志觉得他的精力都在书上,好像并不在乎个人问题。刘方说:“弗洛伊德说过性是人的本能,是人类的驱动力。”我不清楚弗洛伊德是否说过这句话,这都是刘方在听心理学选修课时收集来的。他喜欢收集名言,以便不时之需卖弄一番,虽然他嘴里说出来时往往已经是断章取义或者以讹传讹,甚至怀疑是他杜撰的,但那些一本正经的话总能让气氛活泼起来,让人不忍打断。

大家商量要给陆离留出时间和空间,我们就往外面跑,不过陆离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我们回来时他脸上既没有干苟且之事的慌张,也没有独乐乐的陶醉,依然是聚精会神坐在书桌前。

“完了。”刘方一拍大腿,“陆离不会是性无能或者同性恋吧。”张勉志插了一句:“我更担心他夜里会不会从衣柜里摸出一把大锤。”那时候正值马加爵事件,大家经常对号入座,对性格内向的同学既警惕又讨好,毕业时候的口头禅就是“感谢不杀之恩”。就在我们都疑神疑鬼的时候,陆离突然公布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我谈了个女朋友。”

我们的祝福是由衷的,刘方对自己的性理论沾沾自喜。陆离第一次请我们吃饭,但没有带上女朋友,令人奇怪的是,陆离总是找各种借口婉拒我们想见见他女朋友的念头。刘方说有一次在图书馆外见陆离对面坐着个女孩子,但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女朋友,胸和屁股都不小,陆离是艳福不浅。我这个理工科为主的大学僧多粥少,找女朋友有点难度,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借口,刘方已经换了好几个女朋友了,他最大的魅力就是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我和张勉志只能在宿舍磨磨嘴皮子,精力又多集中在吃喝玩乐上,加上宿舍里可以便捷无公害的解决个人问题,所以一直没有完成开苞大业。刘方拿陆离来嘲笑我们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没办法,性格决定命运嘛。

我很好奇陆离这样的闷葫芦怎么找到女朋友的,在多次的旁敲侧击和秘密侦查中我们发现了秘密。答案就在于他看的那些书里,我们原本以为陆离看的都是专业书,实际上他涉猎了大量的文学书籍,他还写诗,在学校论坛里发了一些原创诗歌,他的女朋友就是这样就被吸引住了,而且慕名而来,主动投怀送抱。张勉志学着言情剧的腔调,加上自己的想象开始转述陆离的初次邂逅: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操场边坐着一个翩翩少年,他正深情朗诵着自己的诗歌:“树是那么的苍凉。”身后一个动听的女声接了下去:“爱情在秋天凋落了所有的叶子。”男孩转身惊道:“你是——”女孩附和:“是的,我是。”雨识趣的飘落下来,男孩把女孩搂在怀里,用衣服给她遮雨,缓缓走向远方。

我没读过陆离的诗,我对诗歌本身毫无兴趣,但对陆离这个理科生写诗,并且还能凭写诗找到女朋友充满兴趣。我背地里偶尔也去图书馆翻几本文学方面的书,也是藉此积攒了可怜的一点文学素养,兴致来了,写一些不成样子的小说,至于写诗,我是完全没有那个才气,所以也没有陆离那种“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好运。

晚上校园的小径上,不少男女抱头痛哭,校园里弥漫着哀伤的气息,毕业季终于来了,我想起了张勉志胡诌的陆离的诗:“树是那么的苍凉,爱情在秋天凋落了所有的叶子”。那时候觉得好笑,现在突然觉得十分的贴切。我和张勉志仍然没有完成开苞大业,我们对那些惺惺作态的情侣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刘方也在安慰他即将分别的女朋友,谁都知道刘方假仁假义,按照他的个性,没准已经在苏州老家物色上了新女朋友。

我们的散伙饭选择了第一次聚餐的大排档,陆离也参加了,依然没有带他的女朋友。“感谢不杀之恩”这样的话总是要调侃的,也没啥好说的,陆离除外我们三个人天天无话不谈,根本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刘方回苏州,有他的老爹这个强力后台,什么都不用愁。我和张勉志差不多,都在本市找了一家软件公司。只有陆离的情况我们不明了,仗着散伙饭的劲,大家拷问起陆离,“一星期几次”,“都在哪作案”,陆离仍旧是含糊其辞。我们问起陆离以后的去向,这让我们对陆离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终于有了些了解。

陆离说他的女朋友叫顾琳,是学化学的,无锡人,非常的单纯,她喜欢陆离的才气。陆离本来已经被上海的一家设计院聘用,但是为了想和女朋友在一起,决定放弃这么好的工作和女朋友去无锡。

我们对陆离的决定感到不安,大学里比翼双飞的例子微乎其微,人都是现实的,他的女朋友回到家乡会变心吗,父母会看上这个相貌平平的外地小伙子吗?不过谁又能下定论,既然能因为几首诗而爱上一个人,那种单纯而执着的爱情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刘方决定带我和张勉志去完成开苞大业,这是吃散伙饭时早就计划好的。在我们的起哄下,陆离给我们读了一首阿赫玛托娃的离别诗:

最后一杯酒

为破碎的家园,

为自己命运的多难,

为二人同时感到的孤单,

也为你,我把这杯酒喝干——

为眼睛中没有生气的冷焰,

为上帝无法拯救的苦难,

为残酷而粗野的人寰。

突然间,我感觉自己身处荒无人烟的原野,苍穹星斗诡谲,烟云缥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凭空袭来,我不禁啜泣起来,这一哭让大家都顿感神伤,真诚地拥抱抚慰,开苞大业的兴致荡然无存。

那一晚我们喝的烂醉如泥,完全忘记了是怎么回的宿舍,大学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楼道里杂乱的呼喊声、歌声,以及瓶瓶罐罐的破碎声。

4

毕业后,我和张勉志经常走动,刘方得知在当地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已经摇身一变成“刘总”,至于陆离可以说是杳无音讯。有一天,陆离回到母校办手续,请了我和张勉志吃饭,我们去了咖啡店,席间听到了他的一些近况。

陆离漫不经心地搅动咖啡:“到了无锡,顾琳的爸爸帮我找了一家机械公司,我做一些数据分析。”我们都觉得这工作不错,专业还比较对口。“可我辞掉了,女朋友的爸爸好像非常生气,那公司的部门经理是他的朋友。”我们安慰陆离:“没事,可能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陆离接着说:“不完全是这样,后来我自己找了几份工作,有学校,有公司,都没有做下去。”“我根本不想工作。”我很理解这种情感,在象牙塔呆久了会对工作产生排斥心理:“那你想干什么呢?”陆离说:“我还没有想到。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结婚生子,还房贷,供孩子上学,再为孩子结婚买房操心。这种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又一眼望不到头。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人生来就是受罪的,我看你是不想被机械的生活束缚,说明白点,是不是想获得更多的自由?”陆离陷入了沉思,咖啡的泡沫从勺子的沟槽流淌到紫色的桌布上。

陆离放下了勺子,岔开了话题:“你知道我大学为什么喜欢写诗吗。初中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北京玩,在火车路过山海关的时候,父亲指着外面说有个叫海子的诗人就是在这卧轨自杀的,我问及原因,父亲摇摇头。后来我就去了解海子,读了很多他的诗歌,他的诗是那么纯净,虽然我不懂他为什么自杀,但是他的选择值得尊重。”我在高中时听说过海子,我问过胡编辑对诗人的自杀如何看,胡编辑的分析别具特色:“病态的诗人很多,自杀可以引起世人注意,自杀可以让自己不朽,这是一种惨痛的自我炒作方式。”胡编辑的心目当中,诗人的自杀不过是作秀,难怪他对诗人向来没有好感。

我很欣赏陆离对诗充满热爱,但是深爱以自杀告终的海子令我多少有点担忧,陆离似乎觉察到了我们的狐疑:“不,我不会去自杀,我还没达到那种精神境界。” “你认为诗人的自杀是终极的精神追求?”“不完全这样,有些是厌世,世界上你可以体验很多东西,唯独死亡无法体验。”陆离的话有点哲理,的确如此,有极少人死而复生,这并非真正的死亡。我们都无法体验死亡,即便濒死时可以体验这种奇妙的感觉,恐怕来不及叙说就一命呜呼了。“所以,诗人对未知的死亡体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海子的诗歌里就有很多以死亡为主题的。”坐在一旁一直插不上嘴的张勉志想要化解沉重的气氛:“两位文艺兄,我是俗人,我可不想死,我还没完成开苞大业呢。”张勉志的调侃让我们乐起来,我们又讲起刘方的诸多风流韵事,最后劝陆离为了爱情还是务实点,惹怒未来岳父已经很不利了。

5

没想到,陆离接下来的故事来至刘方那里,这是刘方回母校和一个藕断丝连的学妹约会顺便讲给我们听的。陆离回到无锡听从了我们的劝告,找了一家软件公司,不过工作地点在苏州工业园分部,陆离对工作比较满意。但他女朋友的父亲却越来越反对他们两人的交往,私下帮女儿物色了好几个不错的对象,然而女儿矢志不渝。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据刘方分析,可能是顾琳的父母从中策划的。陆离有一天晚上参加公司部门的聚会,五六个同事灌得他大醉,饭后约好去“按摩”,陆离刚进去后不久警察就来了,同行的都跑没影了。

派出所打电话到了他女朋友家,父母指着女儿鼻子大骂交友不慎,他的工作也丢了,可以说身败名裂。刘方说:“我相信陆离不是那种人,他是被人下了套,举报的肯定就是那几个同事,你想谁没仇没怨做这种缺德事,肯定是有人指使的。谁最恨陆离,我想只有顾琳的父母了。”

刘方关键时候还是讲义气的,他不仅保释了陆离,还收留了他,安排他吃住,让他来自己的广告公司上班。我不想再追问陆离和顾琳的结局,这注定是个伤心故事,刘方收留他总算柳暗花明。可事情并不按照我们的习惯思维发展,陆离借助刘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感人,但不是好故事。

陆离突然不辞而别。“就像蒸发一样,手机关机,网上也联系不到他,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看刘方在气头上,我没有把陆离如何迷恋诗歌的事告诉他,我知道这时候刘方和胡编辑一样,对诗歌深恶痛觉。我想到了柏拉图《理想国》中似乎有这么一句话:“假如有一位聪明人提议向我们展示他的身子与他的诗,我们就要请他到旁边的城邦去”。

按照我的猜想,陆离可能躲在某个廉价出租房里写诗,要么回重庆老家开始全新的生活。慢慢我们对陆离淡忘了,半年后张勉志结婚了,虽然他对新娘不是处女有点耿耿于怀,不过女方家境殷实,自己也无多少优点,对这桩婚姻颇感满意。刘方不想过早的结婚,用他的话说不会因为一棵树丢掉整片森林。我的公司业务繁忙起来,我开始经常出差,老板甚至建议我两年内不要结婚,到时候给我晋升部门主管。我讨厌老板赤裸裸的利益诱惑,不过我不知道是受刘方“不想丢掉整片森林”的影响,还是受陆离的精神追求的影响,我并不想过早的结婚。

你知道我小说的题目是《诗人之死》,陆离可能是我的主人公,我得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可以用第三人称,以全知的视角观察他。不,我不喜欢做一个霸道的作者,他不是我的棋子,我必须遇到他或者通过他人的转述才能得知他的下落。在设计和他相遇的桥段上,我并不比其他人高明,尽管我声称是真实情景,你可能依然嘲笑我是个蹩脚的说谎者。

6

张勉志结婚两年后,我去天津出差,在火车站广场上看到一个给手机贴膜的男人,一刹间有种一见如故的恍惚,我的脑海里迅速闪出陆离的印象。我不敢断定那就是陆离,这个男人的轮廓和陆离的相似,只是脸上沧桑了很多,也不是精干的平头,有些蓬乱。我站在他面前观察他,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一眼认出了我,脸上露出了艰涩的微笑,陆离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平静地说了句世界真小,好像对我们的偶遇一点不意外。

陆离带我去吃狗不理包子。我不敢说陆离现在很沦落,给手机贴膜是个很赚钱的行当,我疑惑的是这是否是他的全部生活,他从刘方那不辞而别去了哪。陆离吃的很慢,他告诉我有慢性胃病,有时会胃痉挛。我不知道从何谈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写诗吗?”陆离抬起头,眼神深邃而坚毅:“我就是因为诗才出走的。”我很庆幸找到了正确的突破口,陆离的谈话支离破碎,我不得不添枝加叶让他的经历完整些。

“在苏州的遭遇让我几乎绝望,你知道,我可以说身无长物了。我也想过死,但这样的死实在太窝囊,要死也要像诗人一样死。”

“我去读诗,写诗,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我更加烦躁,我在电脑里删掉了我所有的诗。”我很惊讶,写诗是陆离最重要的事,是他的心血,怎么忍心删掉。“我以前写的根本算不上诗,大学里尽管读了很多诗,但并不能帮助我写出一首真正的诗,我缺少的是生活。”“然后,你就离开去体验生活?”

“是的,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游历。我不辞而别是想和以前的自己一刀两断,我对过去没有任何牵挂。”“包括你的女朋友?”“一开始我是放不下的,但我自认为肩负了更重要的使命。诗句里的一草一木,你没有真正感受过一定无法明白诗人的心境。”我端详着陆离略显沧桑的脸,想着他这两年一定经历了很多事。

“我没有目的地,我朝着家乡重庆往西南走。到了安徽宣城,我在饭店当服务员。服务员的吃饭时间要和客人的用餐时间错开,每天我就负责上下三层楼端菜,一直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一天下来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员工宿舍四张上下床,住了八个小伙子,有五个外地人。床上,地上到处是脏衣服,臭袜子,洗澡要到楼道的公共浴室,水忽冷忽热,经常累的什么也不洗倒头就睡。”

“有个四川来的长的很敦实的女孩叫小梅,他知道我来自重庆,总是和我套近乎,称呼我老乡。她约我看电影,要给我洗衣服,还叮嘱过年一起回家。”陆离羞赧起来:“辣妹子就是这样,性格豪爽,她真是个好女孩。”“你和她好上了?”“当然没有,我时刻提醒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我在饭店干了两个月,领了工资买了一部手机送给小梅,当天晚上我就走了,我换了手机号码,后来就断了联系。”

“在九江有一次夜里坐了一辆黑车去火车站,司机听我口音是外地人,把我带到荒郊野岭。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拿走了我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粗暴地把我推到路边,挖苦我幸亏不是个女人。我在山林里过了一夜,歹毒的司机给我留下的一包衣服派上了用场,我用衣服和树枝在高地上搭了简易的帐篷,半夜我采了些浆果,喝了树叶上包卷的露水。那一夜的感觉很奇妙,你脱离了人类社会,融入了自然,你的语言失效了,你的钱财没有任何用处,你需要像你祖先那样凭借原始的经验生活。天地间你是那么的渺小,又是那么的自由。”

“后来在长沙的一座寺庙里做了一个月杂役。晨钟暮鼓,吃斋念佛让人很容易抛开杂念,宁静下来。但这种宁静也会让我失去激情,寺院的僧人守着清规戒律,每天过重复的生活,这恰恰是我当初所排斥的。”

“长老后来跟我讲了一个佛教的故事,大概是说有个屠夫得知自己杀生罪孽深重便毫无犹豫投河自尽,随即得道成佛,有个笃信佛教的夫人也效仿屠夫投河,却没有成佛。长老说佛度有缘人。”

我问陆离:“长老的话是否你对产生了什么影响?”陆离说:“是的,我也在寻求我和诗歌的缘分,屠夫成佛是因为顿悟,我之前只顾体验生活而忽视了感悟,没有顿悟体验再多的生活也写不出真正的诗。”

“这以后我行走的脚步就放慢了,我仔细观察沿途的风景,品味人情冷暖,我尝试忘却读过的诗和诗歌理论,随性而写。”

7

陆离越发的健谈,他的经历总是跨度很大,难辨真伪,我听得津津有味。他讲了不少奇遇,比如差点在雅鲁藏布江溺水身亡,在罗布泊听到地下的哭声,在长白山遇到从保护区逃跑的黑熊。最后,他谈到自己在天津的生活。

陆离说:“我在天津已经住了三个月,之前给人发传单,送外卖,都是干不长的活,闲下来就写诗,投过一些刊物,但都石沉大海。”陆离苦笑着,“不过我不在乎能否发表。”我觉得陆离这话有些虚伪,他辛苦体验生活就是为了写诗,去投稿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写好诗,说不在乎是掩饰内心的失落。我问陆离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多久,有没考虑过未来的打算。陆离神采奕奕地拍了我的肩膀:“漂泊是为了寻找彼岸。”

我不知道陆离是不是和那些北漂一样,为了梦想甘愿受苦,陆离是在追寻一个诗人梦,还是诗人的精神境界?我和陆离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下一站要去青岛看看大海,海边是诗意的栖息地。我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对于陆离这样漂泊的人,他更喜欢相忘于江湖。

老板兑现他的承诺,我成为了部门的主管,他让我到母校招聘毕业生。母校的招聘会规模不小,大家都像赶集一样,有的满载而归,有的空手而回。刘方也代表他的广告公司来招聘,他告诉我主要招聘一两个女秘书。我很好奇为什么刘方对女生资源匮乏的母校情有独钟,他让副手坐在摊位前,自己跑来跟我吹牛,对过往女生的相貌身材评头论足,他的评论方式依然是那么的风趣:“那个女生会上树。”我问为什么,他哈哈大笑,“母猪会上树啊。”

刘方忽然拉住我看他指着的一个女生:“快看,好像是陆离的女朋友。”刘方告诉我他肯定这就是在图书馆看过的那个女生,好事的刘方上去一问,还真是陆离的女朋友顾琳。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陆离的女朋友,正如刘方说过的,胸和屁股都不小,毕业后的历练显得更有成熟的韵味,很难想象这就是因为诗歌爱上一个人的单纯女孩。顾琳是代表制药公司来招聘的,我和刘方都想知道她和陆离的故事,但我知道现在不合时宜,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出于对陆离的好奇,我和顾琳偶尔发些短信,顾琳对陆离知道的远不如我想象的多。她对他们的交往不置可否,说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告诉她陆离现在的生活,她说幸亏没有跟陆离结婚。我不知道短信那头顾琳的真实想法,还有如果他们结婚了,陆离还会去漂泊吗?

顾琳告诉我陆离走后,她拒绝了所有的媒约,她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内心默默等了陆离两年。两年过去了,陆离没回来,她的心结解开了,准备找人嫁了。我敬佩顾琳的重情重义,同时一厢情愿地觉得顾琳是不是在向我暗示。

8

后来,顾琳成了我的妻子。开始我有着“朋友妻,不可欺”的愧疚,刘方开导我:“陆离是你的朋友吗,他从来没把我们看做朋友。是他抛弃的顾琳,你有什么好愧疚。”刘方的话很有道理,我根本不需要愧疚,为了顾琳,我辞掉了软件公司的工作,去了无锡,在私立学校做信息老师,也就是我开头所说的闲差。刘方在我的婚礼上抖出了我大学里自认为猥琐的往事,张勉志调侃我是人生赢家,他的女儿拿到了内定好的大奖,婚礼不隆重,却非常热闹。顾琳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向客人敬酒,她在我们领结婚证前没有和我上床。第一次和她上床的那天晚上,我装得很老练,我怕一直没完成开苞大业被她嘲笑。我放荡地问她和陆离的性事,她告诉我和陆离从来没上过床,陆离像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信守婚前坚贞的约定。我兴奋地脱掉顾琳的内裤时,她羞涩地告诉我,我是第二个和他上床的男人。

有一天,陆离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恭喜我新婚快乐,他大概是从同学间打听到的。从此,陆离再无音讯,直到有一次刘方告诉我陆离——现在的重要客户,做建材的老板,要结婚了。我很惊异陆离和刘方两个气质迥异的人最后殊途同归,刘方告诉我陆离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让他承接了陆离公司所有的广告。陆离大度地邀请我和顾琳参加他的婚礼,几年的漂泊生活让他在社会交际上左右逢源,宾朋中有不少当地的名流。婚礼上司仪口中的陆总在活跃气氛上完全盖过了刘方的风头,陆离妻子的姿色比顾琳稍有逊色,但听说家道颇丰,陆离的建材生意得到了女方无私的资助。我毫不客气地喝光了酒桌上的一瓶高档红酒,借着酒意笑问陆离现在是否还在写诗,陆离半醉半醒,一脸狡黠:“我从来就没真正写过诗。”

我不明白陆离转变的原因,是受我和她女朋友结婚的刺激,还是漂泊的累了,追寻不到自己想要的精神境界?要么是向物质社会妥协,谁知道呢,他始终像谜一样,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我还是有些失落,刘方,张勉志,我和顾琳都是泛泛之辈,我们这样人的太多了,陆离本不应该复制大众的生活。

胡编辑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他喟叹良久,打听陆离的结局。

“死了,我说的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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