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下的碎片时光

羽翼下的碎片时光

1.

我似乎没瘦过，体型随了妈妈，相对于同龄人总是白白胖胖。所以生病去瞧医生时医生的第一句话总是：“长得这么好（肥的意思）为什么还生病啊？”，这令人颇为难堪。

从记事起“咳嗽”这个毛病就一直伴随着我。每到夏秋交接的时候，各种机缘总会有一场感冒降临到我头上，先是流鼻涕，然后鼻塞、嗓子疼，最后来到喉咙，变成咳嗽。一日重过一日，没有痰，干咳，不分白天黑夜，傍晚至睡觉前最严重，运气不好的时候一直咳到第二天黎明，全家甚至邻居都会被影响休息。后来应该是呼吸系统全体疲惫至麻木了稍事休眠的时候我能停止咳嗽小睡一会。这种状况短则半月，多则两月，简直就是噩梦。

小的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一般是到村部卫生所寻求帮助，那里只有三个医生，往往就是注射一支青霉素肌肉针，给几粒甘草片。打过针吃过药好片刻之后继续无休止的咳。

最怕上学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听着讲。你喉咙瘙痒，咳出来，又想来一声，憋住，越憋越想咳，最后不得已举手示意跑出教室。可也不是办法，课一节连着一节，不能终日在操场上游荡啊，只好回家。那时候父母最怕看到我突然回去，八成又是进入咳嗽期。

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妹妹睡在妈妈脚头，弟弟最小睡在妈妈臂弯里。半夜妈妈被我咳醒了，爬起来披着衣服开始给我炮制土方，她往一个铁勺子中敲入一个鸡蛋参入白酒和红糖，然后放在煤油灯上加热，一边加热一边用筷子搅拌直到凝固，递给我吃。因为加入了白酒，味道古怪，令人十分不愉快，出于无奈只好一口口往下咽。妈妈说：“不会呀，有红糖呢。”直到有一天她尝了一口立即吐了出来，说：“呀，确实不好吃。”她就不再弄这个了，因为她也不确定这个方子是否有效，既然不好吃就算了。

放弃之前的办法后妈妈又搜集到一个新办法，就是把食盐炒热装入碗中，拿布包住碗口悬空倒扣在胸前。这个办法也能止住片刻，给大家换半宿安宁。

各种办法都试过不管用的话妈妈就会弄一碗水在灶前跪拜，点上香，念念有词，问是哪路神仙看自己姑娘不过眼，求放过。或者，经着某位婶娘介绍去乡间的土菩萨那里求一味神药来解除危机。一次，她不知从哪里求来一片叶子，说是烧成灰拌在水中让我喝下。她把制作好的灰水放在灶台上叮嘱我喝掉，就出了门，父亲立即进来悄悄给倒掉了。

炖梨子，烧熟的甘蔗水，到稍远一些的卫生所去找医生，这些办法都不曾解决我的问题。问题都是时间带走的。

在医疗技术发达的今天我知道，当时的咳嗽于炎症关系都不大，多半是过敏，咳到不能自抑的时候喝点抗过敏的糖浆水立马就能奏效。

羽翼下的碎片时光

2.

高三下学期的一个晚上，住校的我突然腹痛、呕吐，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好心的班主任带我去了学校旁边的卫生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在我下腹部按了几下问这里疼不疼，哪里疼不疼，我如实作了回答。她很笃定地说：“阑尾炎。”班主任给我批了假，对着我骑着自行车的后背大声说：“让你爸妈按阑尾炎治啊！”

是个热火朝天的季节，父母正忙着收割小麦和黄豆。

腹痛，呕吐。我躺在支得奇形怪状的蚊帐里，想着同学们正在如火如荼地冲刺高考，心急如焚。

父亲每天骑自行车送我去镇上的医院打吊针，把我放在那里之后就走了，因为他要和母亲去给别人家割麦子挣第二天我的医药费，每天四十，刚刚好够。

打完针之后我慢悠悠步行回家，挺远的，加上几乎没有进食，我走走停停差不多要花几个小时。记得一个半夜，我还在疼，妈妈做了一碗鸡蛋花端给我，我忍住恶心喝了下去，抹嘴当口又喷了出来，一滴不剩。妈妈陪我坐在床上拍着腿：“哎呀，老天爷，把病给我得吧！”

那时候没有电话，班主任让我妹妹回来探听我的情况。傍晚时候，妹妹坐在床头探我的额头，我那时恰好饿了，可是没有力气起来，她很好心地弄了一碗稀饭喂给我吃。她回到学校告诉我的老师和同学说：“我姐怕是不行了，她叫你们好好考，考上好大学。”

后来不记得是得了谁的一句点化，说：“你姑娘不会是得的结石吧？”父亲慌忙带我去市里的医院做了B超，果然是。B超室前面排了很多人，症状和我相似，父亲热情地和别人交流，神情甚是愉悦。因为在这之前同村有个比我大一些的姑娘因为肾病死了，也是疼。按照阑尾炎处理没有任何效果后，他们差不多觉得我也不行了，不疼死也会饿死。现在找到原因了，而且那么多人都得了这病，大抵是没有性命之忧，所以他突然就释然了。

我一边按照结石进行治疗，父亲一边四处打听良药，后来居然打听到临近市里一个医院研制了一种药丸有奇效，他专程去买了一些来，吃下果然大大缓解，至今没有发作。

羽翼下的碎片时光

3.

因为不断的耽误，我终究没有考到理想的分数。

班主任说：“让你家长来，我们商量一下有什么学校可以上。”我回去如实禀告。

我和父亲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家到学校差不多要骑两个小时。半路上父亲那辆更破的自行车车胎突然开始漏气，骑几步需要打气。路过一个集市，我们四处寻找气筒，发现一位妇人拎着一个气筒刚要收起来，父亲惴惴地过去借，那妇人白了一眼我们扭头走了。

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去的学校，大概是寻到了一处修车的摊子。商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班主任大概对很多学生讲过同样的话，所以他忙着应付更重要的人，几乎没怎么搭理我们，我们悻悻而归。

同村的好友考上了好大学，家里正在请客，鞭炮齐鸣。也有更多的同伴甚至没有读到高中就已经回家嫁人了。我虽然遗憾但也并不绝望。

午后太阳稍微偏西些，隔壁的姐姐提着竹篮约我去寻猪草，我欣然同往。漫天遍野寻了一溜提回来时，不善言辞神经粗大的妈妈神情凝重地把我拉到房间示意我坐下：“我们没本事，没有门路，什么都只有靠你们自己，你不会怪我们吧？”

我讨厌这种严肃的气氛，知道一定是他们听到谁谁谁考不上大学寻短见的那些传闻所以才神经叨叨，我立即站起来挥了一下胳膊，很大气地说：“哎呀，我以为什么大事，吓死我了，有什么关系，打听打听有没有出去打工的队伍，我出去打打工过两年嫁个人就完了。”

其实，我是多愁善感的人，因为厌倦农村的贫瘠我十分用力地读书想要逃离，大声嚷嚷赶紧离开是为了不让让母亲看到自己快要掉下的眼泪。

之后的某一天，班主任突然来到我家，家里的大人只有奶奶，奶奶不知所措地从屋前转到屋后嘟囔着：“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家里连一支烟都找不到。”班主任见到灰头土脸的我说：“带上你的课桌八月一号回学校去复读，保证你明年上重本。”

于是我去了，一年过得飞快，中间结石断断续续发作，但在父亲寻到的药物的控制下已经不那么不可忍受了，即便到最后高考考场依然骚扰了我一下也基本没有影响我发挥。从学校看完分数回来我飞也似地到田间找到给农作物喷洒农药的父亲：“爸，我考上了，分数还有点高。”父亲很骄傲地笑了一下：“我意料到了。”

有些场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作为生命走向的标志性事件镌刻在旅途的墓碑上，祭奠我的青春，祭奠那些永恒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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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父母要一次养三个孩子上学是困难的。他们极尽所能克扣自己，给予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我从初中开始住校，学校只提供米饭，是没有菜的，有的卖，两毛钱是荤菜，一毛是素菜。大多数同学素菜都是不舍得打的，就着从家里带的咸菜把米饭吃下去。我就是那种一毛都不舍得花的人。

天气热了咸菜也会长霉。初入中学第一个月，父亲每天傍晚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给我送菜。每到傍晚我端着米饭坐在隔开学校和外界的那个池塘边上，望着父亲来的方向。一次，我拖着断了半截的凉鞋刚到河坡就看到父亲了：“爸，怎么办？我的凉鞋坏了。”父亲笑盈盈地从车篓子中拿出一双新凉鞋递给我：“我知道啊，昨天我就发现了，还有一点点钉着。”哇，那时候看着天边的晚霞，感觉整个世界都盛开着鲜花。

一次，我正窝在同学群中听领导在台上讲话，门卫揪了我一下：“你去门口一下，你爸妈来了。”我溜出人群很雀跃地跑到校门口，看到爸妈拖着一辆板车等在那里，妈妈说：“我们去镇上卖棉花，顺便来看你，这是苹果，因为有点不新鲜，好便宜，都给你。”我接过来，很宝贝地揣在怀里回到队伍中。

后来我发现每一个苹果都有一个伤疤。我依然很宝贝，但自尊心让我只能偷偷品尝，仅仅分了一个给特别特别要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曾经跟我一起在傍晚骑车去我家从我家的红薯窖里捞过红薯吃，我知道她不会嫌弃。

羽翼下的碎片时光

5.

上大学起父亲就开始与我书信往来，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是说他要离开家去临近的一个城市打工，做一些搬运的工作，有许多熟人在那里，收入还不错，妈妈一个人在家侍弄几亩薄田。叫我不要担心他，不要担心学费，都会好起来的。

自那以后父亲在外奔波了二十年，从1997年到2017年，整整二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他原来的样子了，他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个干瘦的老头一样。他把青壮的二十年仍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工地，换来儿女的成人成才，成家立业，也换来自己的衰老和病痛。在我们的一再劝说下他终于答应回来，在这之前他还在嘀咕：“要是我有很多钱就好了，这样你们都不用贷款买房子。”

如果世间有轮回，大概我们前世做了父母的坐骑，这辈子来讨债。时光一日日流淌，他们一日日衰弱，此生欠下的债怕是穷尽心机都偿还不清了。下辈子让我们在遇见他们吧，给我们机会来继续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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