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蜀赴广西任职时才二十五岁,意气风发。
嘉靖帝驾崩这一年,他却已是五十九岁的老人了,耳顺之年在望。二十四年间屡次提出回乡探亲,上峰因时局不稳,地方官不得擅离职守为名不予批准。
父亲任官后的嘉靖中后期,也太多天灾人祸了,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壬寅宫变、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乱、嘉靖三十年被迫开放宣府、大同等地与鞑靼进行茶马互市、嘉靖三十四年华县大地震、嘉靖三十六年葡萄牙人取得澳门长久居住权、嘉靖四十年太湖大水,大平日子太少,想回乡探亲,安全就是个大问题。
嘉靖老皇帝大行之后,明朝第十二位皇帝明穆宗朱载垕登基,改元隆庆。满朝文武思量着这位新帝王会烧三把火,心里既是期待又是观望,不知这位迟迟才被封为太子的皇帝是不是“此鸟不飞,一飞冲天;此鸟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朝野上下都是希望改革又害怕改革。改革,讲完了就是不同的利益集团的蛋糕重新分配嘛。这头三把火是烧到张三家的茅草屋还是李四家的大宅院抑或是殃及王麻子家的池鱼?百官和百姓心里都没底。
父亲虽然万分思乡,在隆庆元年也不敢上折子请假。一是因为履新府尹一职不久,二是因为改元不久。担心请假探亲给吏部的尚书和侍郎们印象不好,说自己不懂规矩不明大体,到时逮一机会给双小靴穿,那就只能是落得个忠烈而死结局了。
父亲的同榜进士,也就是同年,叫虞灵醒的,就曾经因一奏折措辞不慎,不小心含沙射影到了权臣严嵩,被他暗示吏部,将虞大人不停地升官、不停地调动,一会儿广西、一会儿福建、一会儿山西、一会儿巴蜀,常常是刚到任个把月,调令又来了。虞大人只好又带上家眷宦囊继续履新,名义上和事实上都是官升一级,但不停地舟车劳顿,跋山涉水,到了巴蜀时总算悟岀原因,可惜人到任后一个月,就因劳累过度死在任所。
父亲从他同年的身上悟出,要搞倒一个人,贬谪是一招,更高明的一招是不停地升他的官。这高明的一招会导致被升官者有两种结局:一是劳累过度,奔波致死,如虞灵醒者;二是不停升官后,出现德不配位,个人膨胀,自踩滑石,高位坠落导致摔死。
父亲一直记住祖父说他没有几百年前自己那位眉山老乡苏东坡的名,却有苏东坡的奔波命这句话,因此官场上一直谨小慎微,守拙守中。虞灵醒的亏他没吃过,但他见过。
虞大人死前的一个月,还修了封绝笔信给父亲,信中赞叹苏东坡当年写的“但愿子孙愚且直,无忧无患到公卿。”的智慧。但悟道时,虞大人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庆幸的是,父亲恪尽职守一年,隆庆皇帝除了宣布解除海禁外并无大的新政颁布。这位长期生活在父皇的阴影之下,被父皇压抑了太久的皇帝,从小没得到过父亲嘉靖帝多少恩宠,很迟才被立为太子(登基时都已经30岁了),即使在被立为太子后,也没有享受到作为太子应该享有的地位和待遇。
父皇嘉靖帝对他和他的异母弟景王,似乎总是不偏不倚,以至于不少人由此猜测,这位太子未必能在老皇帝百年之后顺利接位。这种经历,对隆庆帝的心理甚至生理,自然会产生很严重的消极影响。隆庆帝继位后依然保持做皇子时的小心谨慎,很少张狂,性情贞静、仁义。他总想避免卷入家庭和朝廷的争执之中,因此也不想做出任何重要的政治决断。他不愿干预朝廷具体事务的态度,使得他手下那些有能力的官员们能放手去行使朝廷权力,管理帝国。
隆庆元年,隆庆皇帝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民间私人的海外贸易获得了合法的地位,东南沿海各地的民间海外贸易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使明朝出现一个比较全面的开放局面。国家出现了相对稳定和繁荣的局面,这也证明了朝廷事务在没有皇帝的干预下似乎也能维持,甚至在某些时候或许能做得更好。
隆庆皇帝继承大统一年后,让朝野看清了他不是一只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鸟。在这种承平景象下,无疑利于回乡探亲。
隆庆二年,祖父修来家书,说自己今年已八十七岁高龄,尚未见过三个孙儿一面,思亲甚切。祖母也说,她思念家里那把老骨头了,想在有生之年回到眉山,和祖父一起死在故乡。
父亲于是上折子,言辞恳切,读完折子自己首先把自己感动了。折子递上去后,很快得到布政使的批准。
阔别家乡三十五年,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啊,如今双鬓如霜,满脸皱褶,方能回乡探父,激动得、羞愧得他老泪纵横,放声恸哭。 隆庆元年开放海禁,后来被写史的人称为“隆庆开关”。开关以后,海运复兴,内河航运也跟着水涨船高,我们归蜀探亲,坐的就是船只。
父亲带着我母亲钱敏和我们三兄弟以及祖母外带五个家丁,登上府衙的官船,从昭州府的印山码头沿漓江而上,经阳朔、靖江府,抵兴安灵渠,换乘进入湘江和长江的大船,一路上辛苦颠簸,却也气派。五品州官,对于京城的大官来说小如芝麻绿豆,对于大明来说,多如牛毛。
但是在山高皇帝远的靖江王管辖的地盘里,倒也还算体面。对于我季虹,一个快十岁的孩子来说,算是见了世面过了官瘾。难怪我的两个兄长寒窗苦读挑灯夜战,那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自觉,原来来自于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巨大诱惑哩。 船摇摇晃晃的,坐在舱里人都犯晕,但东方仁和东方庆还能坚持手不释卷,他们只是在其他人赞叹岸边美景时才偶尔抬头看看窗外。
漓江两岸,山如春笋,烟霞飘动,如画的风景却也激动不了他俩那颗追求学而优则仕的读书心志。父亲看到他们,是颔首肯定的,他和母亲看看东方仁和东方庆后,夫妇俩会心地一笑,就让我看出他们对兄长们的举止的满意。
父亲和母亲头痛的是我,这个小儿和长子次子太不一样了。他们见我很少读书,但读过了就基本能记下来,大多时候,我都是玩,有伴也玩,没伴也玩,还常去干扰两个哥们读书。归途之中,还常常绕着船沿跑,父母担心我会失足淹死。
父亲有时默默地看着我出神,他也许在想:这个孩子,以后的人生会怎么呢?从他的四柱信息看,没有正官正印,又不爱读书,怎么会有穿蟒袍缠玉带的尊贵?这孩子,是家族之福还是家族之祸?天意渺渺,遥不可测啊。
祖母毕竟年势已高,为祖母身子骨考虑,到湖北的汉口码头,一行人就不得不上岸小住,休息三天,让祖母恢复元气。
我们一行人等在汉口驿入住。晚上十点,夜深人静,却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父亲叫易大去问驿长,为何深夜还有金石之声不绝于耳。驿长说,距驿站一里路外,有一打铁铺,有一对勤劳的夫妻每天打铁到亥时。过一会儿就会消停了。手艺人生活辛苦,汉口商贸繁荣,他们就靠做点力气活养家糊口,官府也不好禁严太甚。果然快到子时时分,叮当声便消声匿迹。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陪我们三兄弟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后,他自己也觉得老呆在驿站太沉闷。看到我早已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吩咐东方仁和东方庆继续看书,叫我跟他去办点其他事。两个兄长本身就有定力,他们应试的时间比我迫切,自然是无心关心父亲和我去哪里。
我跟着父亲走出驿站,父亲说:“你小子就是个猴,坐不住。要是你能像你的两个兄长那么静心读书,我也就无忧矣。既然你心不在书上,就陪为父走走吧。”
父子俩就朝驿站左边的一条小路慢慢走去。昨晚的叮当声,现在掩耳一听,又从那边隐约传来了。打铁铺该在那头。
我们才走了半里路,就看到一爿房子,叮叮当当的铁打铁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我们走近一看,是一家叫“罗坚用打铁铺”的铺子。走到门口,往里看,只见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正在火炉边打着一把钢刀,一个与我年岁相仿的男孩正给火炉拉着风箱。夫妇俩见我们父子站在店铺门口,忙朝我们嘿嘿地笑。他们或者以为来了生意。
父亲也许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踱进铺里聊聊,也好认识点武昌汉口一带的风土人情。 大人之间聊什么,我不是很在意。我在意的是风箱和打铁的工具以及能把金银铜铁烧溶的是什么燃料。
末了,父亲拉过我和那个叫罗火旺的男孩,由火旺的父母燃起香烛,朝天地伏拜,朝对方互拜,结为同年。父亲说:“季虹啊,咱跟您这同年家有缘啊。火旺和你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而且都是时辰尾出生。你俩有缘分,应该结拜为同年。以后若相逢,要互相多帮衬。”
如此这般,我被结拜了罗火旺做同年,礼仪行毕,我们父子二人离开罗坚用打铁铺。路上,我问父亲:“火旺出生时间和我是完全一致了,那他在哪儿出生的,当时天气如何,您询问了么?”
父亲听了,立马驻足说:“我儿读书虽不上心,但好问之心独具啊。问得好,问得妙啊。为父研习命理几十年,怎么忽略至此,快,随我再回去问个明白。”父亲又拉着我,回头去打铁铺里问罗火旺父母。
罗坚用说:“火旺是在铺里生的,那天他母亲还跟我打着铁。那天烈日当空,汗如雨下。”
父亲又问:“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问明白这个环境细节后,我们父子就又慢慢地走回驿站。
“儿啊,若非你提醒,为父一定会遗漏此细节。”
“这细节很重要么?”
“重要。为父学命理几十年,也预测验证不少人,预测有些人的结果仍然有偏差。为父叫你跟火旺拜同年,也是方便将来验证命理的灵验和误差。”
“那我与罗火旺命里六同,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为时辰尾生又同为乾造,将来运程是否相同?”我问道。
“也许相同,或许差异悬殊。命理精深,以父亲目前的学识尚未能断言啊,有待论证,有待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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