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堡南,乱葬岗。
武侯在风息堡内设立四个焚尸点,乱葬岗是其中之一,焚烧尸体的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整个堡内弥漫着尸体被烧焦的味道。有些士兵怕麻烦,杀死奄奄一息的疫者之后,就地焚烧,大街上随处可见尸体被焚烧后留下的焦油印迹。
两个身着皮甲的千牛卫士兵正在焚烧尸体。焚尸坑内烈火熊熊,焦臭难闻。
这时,一个癫长门晃晃悠悠走到焚尸坑边,这个长门衣着邋遢,满身臭气,头发已经肮脏成一绺一绺的。他也不说话,蹲下来歪着头看着火坑的某处,过了一会,站起来,换了一个位置,又歪着头看着火坑另一个地方。
“诶,诶,郝六!”正在忙着搬柴草的瘦高士兵对另一个士兵使了使眼色,指了指焚尸坑旁边的癫长门。
“也许是家里人在这坑里烧着呢吧,别管他。”郝六看了一眼癫长门是,不在意的说到。
“武侯命咱们杀光风息堡内一切活物!要不...”瘦高士兵看了看放在旁边的环首刀,又看了看郝六。
郝六厌烦道:“你还没有杀够么?看他也不像得了疫病,不要管他了。”
瘦高士兵哦了一声,也不再看癫长门,专心的搬起柴草往焚尸坑里扔去。
突然,癫长门从怀中掏出一个泥人,他口中念念有词“天地不仁,众生苦厄,我主汹汹,移山填海,明明业火,焚我今世,千秋长门,照我来生。去!”一抬手,泥人迅速飞进火海,“轰”的一声,火海正中响起一声巨响,烈焰卷起几丈来高。
“你个贼长门,在做什么!”瘦高士兵刚才已有杀人之心,此刻抽起环首刀就要劈斩过去,却被郝六拦下。郝六哆哆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全了,他指着火焰深处,说:“那...有个人!”
瘦高士兵疑惑地看向郝六所指的方向,烈焰之中,一个人形的东西正在缓缓地朝他们走来。这个东西浑身焦黑,翻卷着火焰,好似来自地狱。
瘦高士兵和郝六吓得瘫坐在地,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癫长门却开心地手舞足蹈,欢呼道:“找到了,找到了。”
人形异物走到癫长门面前站定,这是一具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浑身黢黑,牙齿恐怖的暴露出来,身上火焰还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癫长门捂住口鼻叫到:“好臭,好臭!”然后他大手一挥动,喊道:“躺下。”
焦尸直直倒地,癫长门手掌一翻,念了法诀,四周的土壤翻涌把焦尸深埋入地,形成一个大土包。
癫长门高兴的哈哈直笑,拍着手道:“好像种萝卜哦”然后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脱下裤子,在土包上撒了泡尿。然后他蹲下来,盯着土包,说道:“快点醒来哦,还不到你死的时候呢。”说完,晃晃悠悠,飘然而去。
当夜子时,土包内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雪白的手臂从土包里伸出,然后是另一只,接着从土包中艰难的爬出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这个人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臂身体,抹了把脸,露出英俊帅气的面庞,正是白水寒!
风吹过,一阵凉意袭来,白水寒打了个喷嚏,他记得自己已经死去了,不知为何此刻却还活着,而且浑身赤裸。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遮羞之物,不得以抓了一把杂草,挡在要害处,踉踉跄跄往风息堡中走去。
经过一家农户时,白水寒敲了敲门,发现没有人答应,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发现地上躺着三具尸体,早已死去多时。白水寒对着三具尸体作礼,口中念念有词“主家莫怪,小可实属无奈,误入贵宝地,打扰了你们的清净,我只取几件衣服,拿了就走,莫怪莫怪!”
说完这些,好像就得到了主人的允许,白水寒翻箱倒柜,从主人箱子中翻出衣服鞋袜,穿戴完毕,对着地上的尸体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风息堡几成一座空城,除了武侯的甲兵,还有少许活下来的民众,再无其他人,白水寒凭记忆前往白鸷的府邸,一路上不时遇上运送尸体的车队,和不怀好意盯着他看的士兵。好在白水寒身体康健,脚步稳重,不像是有疫病的样子,士兵们便也没有难为他,检查完毕便放行了。
白水寒来到白鸷府邸时,却发现大门洞开,里面早已被士兵抢夺一空,府中人等也不知去向。
白水寒多方询问,从幸存者口中得知,白鸷在武侯攻入风息堡时,下令弃城,不知所踪。
白水寒感伤之余,心中生出惶恐,天下之大,他到哪里去找自己大伯呢,不得以,白水寒只能返回梁赵铜城。
一路风餐露宿,饥渴苦寒自不待言,白水寒回到铜城之时,只见人头攒动,白水寒几次努力都从人流中脱不开身,不得以顺着人流来到城中广场。
铜城,城中广场
此时的广场人声鼎沸,梁赵武卒手拉着手围城一个大圈子,在广场正中清理出一块空地。
空地周围甲士林立,旌旗飘展,白水寒踮起脚,看到旗帜上面斗大的五叶桐纹饰,心中一惊,居然梁王亲自来了。
空地正中竖立着一根X型架,架子上捆绑着一个白衣男子,神情泰然,容貌甚伟。架子周围堆满柴草,X型架对面,搭建起高大的木台。
此时在位的为梁幽王,幽是后任君主给他的谥号,谥号为幽者,要么早孤陨位,违礼乱常,要么暴民残义、淫德灭国。梁幽王的幽字应在了暴民残义,淫德灭国八个字上。
人群中有不好好事多言者,白水寒听了一会,便知悉事情的原由。
架子上的白衣人乃是乃是长门密宗法王玄图澄!
梁幽王赵无双的爱妃甄氏患疫病危,他祈祷长门法宗能够拯救她的爱妃,为此赵无双斋戒沐浴,绝食七天,但人之祸福生死早有定数,甄氏终究还是去了,悲伤欲绝的赵无双迁怒长门,今日便要对玄图澄施以火刑。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这是静音号!
瘦削的梁幽王缓步走上木台,他眼窝深陷,似有泪痕,头发花白,皱纹深重,虽身着锦绣,却掩盖不了悲痛欲绝的神情。梁幽王四十多岁之人,看上去却似花甲之年。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人,此人赤脚,褐布裹身,头发凌乱,胡须夸张的卷曲着,头顶带着一顶夸张的直筒帽子,远远看去,好像顶着一个花瓶,这是梁赵本土宗教——拜日教的装束。
梁幽王站在木台上,胡须在风里凌乱飘舞,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拜日教徒站在他的身后。
梁幽王声音嘶哑:“长门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上无益于国,下有害于民,更...”梁幽王盯着玄图澄,眼中满是怒火:“胆大妄为,欺瞒寡人,无回天之术,却枉称通天之名...致使疫病降临,甄妃离朕而去。”说到此处,梁幽王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不堪。他强忍痛苦,继续说道:“朕意已决,即日起全国封禁长门,回归拜日传统!长门信奉疯子,为异端邪教,有复信长门者,罚没家产,永世为奴!无上无量,光照大神!”言毕,梁幽王双手交叉至额头,缓缓向上伸展分开,这是拜日教的主拜礼。
广场上的民众多有信奉拜日教者,随着梁幽王的动作也做起拜日礼。
白水寒却没有做,他们白家世代都是长门教徒,环顾四周,他发现人群里不做拜日礼的还有很多人,他们死盯着玄图澄,手放在宽大的衣服里,隐隐似乎握有兵刃。
他们要劫法场!白水寒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么多人,一旦不慎,就是血雨腥风。
他不住的往后退,想从人群里挤出去,他要回家!
玄图澄一死,长门与拜日教马上就会开战,到时铜城之内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
但他哪里能够挤出去。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X型架方向传来,玄图澄居然笑了。
他朗声道:“生死自有天命,岂容人力亵渎,甄妃娘娘享半世浮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入有锦绣铺地,出有华盖遮阳,锦衣玉食,结驷连骑,前呼后拥。反观草民,食不过一箪,饮不过一壶,饥寒交迫,岁无余粮,朝不保夕。如此优渥生活,甄妃娘娘享受十六年有余,还嫌不够么!疫魔要带谁去,岂是我长门能够阻止的!”
“烧死他!”梁幽王怒喝道。
士兵应声点火,火把落在柴草上,登时烈焰汹汹。
玄图澄淡然一笑,看着刑场周围的民众,喊道:“莲花生于淤泥,不沾染半分污浊;圣徒对抗邪魔,不以邪魔之道。愿以吾血,指引迷途羔羊。”
这话是说给前来包围刑场,准备劫刑场的教众门徒们听得,拜日教跟梁幽王早已在刑场四周布下重兵,只待长门自己跳出来。
长门信众紧咬着嘴唇,心中泣血,看着玄图澄被烈焰吞噬。玄图澄抬起胳膊,伸出手指,指向白水寒所在的方向。
见此情形,人群中有人高喊:“法王在指引转世方向!”
白水寒大吃一惊,赶紧换了个方向站立。在这个方向上的人也都快速的站到一边,以免殃及池鱼。
玄图澄的从容感染了在场的民众。
不知道谁高喊:“天地不仁,众生苦厄,我主汹汹,移山填海,明明业火,焚我今世,千秋长门,照我来生。”声音高亢嘹亮,人群中的长门信众同时咏唱,声震寰宇。
烈焰中的玄图澄嘴角上扬,喃喃道:“傻瓜。”就此断气。
“杀了他们!”梁幽王被气的浑身发抖,他高呼道:“杀了这帮异教徒。”
梁赵武士奉幽王之名杀入人群,拜日教也不甘示弱,拿着棍棒也加入战斗,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场面十分混乱。
白水寒不知被谁扔的木棍砸到头上,登时血流如注,他踉跄着从人群里爬出去,嘴里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梁赵以拜月教和长门之间的宗教战争拉开了帷幕!
城市广场两教的械斗,以幽王甲士加入,镇压了长门信众而告终,共死伤民众二千余,长门信众死三百八十六人,伤六百一十三人。
玄图澄的尸身被埋葬于五叶桐城外乱葬岗,梁幽王恨极了玄图澄,下令不许棺椁,直接丢入土坑埋葬了事。
尸身被丢入土坑之后突然发出了光芒,直冲天际,照的四下的人都睁不开眼睛,等到这异光消散的时候,众人往土坑里一瞧,玄图澄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
长门宣扬玄图澄已经重生,将再次带领长门,于是云集者众。
十天后,长门报复,纠集信众三千二百人冲击拜日教总坛,推倒光照大神像,在神殿中屠杀拜日教众一千三百四十二人。
梁幽王暴怒,颁布《大信仰令》,规定拜日教为梁赵国教,长门为异教,信仰长门者,家产充没,男为奴,女为娼,子孙世代为奴隶。
十五日后,梁幽王又发布了《告绢令》,鼓励全国告发,凡是告发私下信仰长门者,该长门家资的一半归告密者所有。一时间告密成风,尸横遍野,无数梁赵人倾家荡产。
二个月后,长门发动军队中的信众进行兵变,叛军包围梁王宫四月,梁幽王内无粮草,外有叛军,忧愤之下,一命呜呼。
梁幽王死后,其子赵武继位,其弟东襄王赵坤为辅政大臣。
为缓和国内愈演愈烈的宗教矛盾,由中间人从中斡旋,希望促成信仰拜日教的赵武和信仰长门的雷家大小姐雷嬛儿联姻,以弥合国内的裂缝。
然而就在赵武与雷嬛的大婚之夜,赵坤带领五百拜日教徒,喜服下暗藏兵刃,血洗了梁王宫,屠杀参加婚礼的长门信众二千三百人。
赵武和雷嬛儿本在宫中熟睡,赵坤提刀入寝宫,当着赵武的面砍下了雷嬛儿的头颅。然后给满身血污的赵武披上黄袍,拉扯至正殿,下了两道诏书。
一道改赵坤辅政为摄政,赵武尊称赵坤为仲父,国家一切大政皆自赵坤出。
一道《灭长门令》,下召全国屠灭长门。
梁赵武卒奉《灭长门令》,手持户籍族谱,挨家挨户屠杀长门,短短三个月,被屠杀的长门人数达到惊人的三十万。
长门在梁赵已经存在百年,信仰者众,有时一家人的信仰都各不相同,《灭长门令》一出,父杀子,子弑父,夫妻相互告发的人伦惨剧不住上演。
昨日温情脉脉的邻居,今日举起屠刀。
昨日你侬我侬的夫妻,今日相互告发。
昨日情谊深厚的兄弟,今日刀兵相向。
梁赵陷入了最恐怖黑暗的宗教战争。
半年内死伤的人数不下百万之众。
此时,在楚申边境等待多时的楚申三万风虎卫,趁着梁赵疫病及宗教内乱,于屠灭风息堡半年之后的九月十六日夜,趁着瓢泼大雨,渡江南下攻打梁赵。
摄政王赵坤仓皇起兵二十万,于瀚海与楚申风虎卫展开决战,赵坤战败,向楚申俯首称臣。
梁赵战败的是如此突然,几乎是一触即溃,煜唐增援的士兵还没有集结完毕,就传来赵坤向楚申称臣的消息。
解决完梁赵之后,针对煜唐的战争便被提上了楚申最高权利中枢的日程。
白水寒离开城市广场,回到家中,立刻草草安葬父亲,带着家人收拾细软逃亡梁赵熊耳山。
熊耳山为天下铜矿所在,天下铜钱皆自熊耳山出,守卫熊耳山的既有梁赵武卒,也有各国货币商人的私人武装。
他们绝对不会允许熊耳山发生类似铜城的宗教战争。
熊耳山是疫病的源头,得病的却只有那些矿工。
梁赵疫病肆虐之际,熊耳山反倒是个安全清净的所在。
白水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踏进了另一条命运的激流,再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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