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曹丕在各朝开国皇帝里像个奇葩。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下定决心选择曹丕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曹丕抱着辛毗的脖子说:“君知我喜否?”辛毗回家后把这事说给家人,女儿辛宪英吐槽道:“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当了太子反而要哭,对于平常人来说,辛宪英这要求未免太反人类了。可是曹丕并不能算是平常人,他是曹魏帝国未来的开国皇帝。以此一事可见,他的眼界和觉悟,尤其是胸怀,都只能勉强达到“开国皇帝”要求的及格线上。《三国志·文帝本纪》里,陈寿对他的评价是:“若加以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一个“若”字,昭示了曹丕肚量、德操等各方面的不足,“魏其不昌”,曹魏王朝在历朝历代,也只是在及格线上。
(曹丕,三国志系列)一个朝代是否能走的长远,在开国时的擘画中便见端倪,后世君主不过守成,所谓中兴者,也并不能彻底改变开国时的规模,而亡国之因,多是积重难返,只好全盘推倒,改朝换代了。虽然如秦、隋的开国君主,用力过猛或有所缺陷,但汉承秦制,唐承隋制,不过是换了块招牌,里子不变,有所修订。
曹丕开国的建树,却并未纷呈异彩,于政治上,采纳“九品中正制”,以换取士族的支持,来夺取他小舅子的玉玺。登极之后,也看不清当前的主要矛盾,只是因循成规,惩于两汉外戚专权的祸害,想当然地定下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要求,并且夹挟着夺嫡时的私心,“爵位虚封”,对近支宗室极尽刻薄。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夺嫡失败,但乃心王室的曹植,在文帝朝、明帝朝一直意图建功立业,却被百般防范,只能忧愤成疾,抑郁而逝,大概可见曹魏宗室的遭际。
(曹植,三国志系列)于是曹魏一朝,宗室和外戚,都被埋在地下不让发芽见光,皇帝就是一根孤零零生长在“士族”这块土壤里没有枝蔓的秧子。国有长君时,这根秧子还可以在阳光下尽情舒展,从土壤里汲取营养;可幼主即位,土壤断供,这根秧子一掐就断。正始十年的“高平陵之变”,这根嫩秧被司马懿掐断了。
“高平陵之变”后,王凌打着立曹操儿子曹彪为帝的旗号,在淮南发动叛变,是为“淮南一叛”。平定叛乱后,司马懿将曹魏的宗室集中圈禁到了邺城。皇帝以及太后,此后连一根秧都算不上了,成了司马家手里的两块橡皮图章。
宗室和外戚拥有权力的法理,被开国皇帝剪除了,这两个和皇帝以血缘关系为枢纽的政治盟友孱弱无力,于是后世皇帝一旦变成了落毛的凤凰,能做的只有向自己的祖先祷告,以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保佑香火的传续。可惜从后事来看,曹操曹丕父子,一魂幽幽,在天“无灵”。嘉平六年,继承了司马懿权势的司马师,带兵围了皇宫,打了份报告给魏明帝曹睿的遗孀、当朝太后郭氏,说:当今皇帝曹芳荒淫无道,而且对太后您毫不尊重,我们做臣子的,不忍心看着大魏的前景就这样黯淡下去,也替太后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这样,咱们换个皇帝吧!
(司马师,三国志系列)史书没有记载当时郭太后的表情,我们估计她在震惊之外、会一脸懵逼,因为这份报告打上来的时候,她正和皇帝曹芳坐着聊天。就算上两宫有别,郭太后醉心于年轻时取代毛皇后、获得曹睿宠爱的荣耀里,没有太多去关心曹芳的私生活,可是曹芳虽然是养子,对自己不尊重这回事,却是今天才听说。
据《三国志》注引的《魏略》记载,在太后那里听到自己要被废掉的报告,曹芳转身就走了。郭太后看着眼前这份报告,应该能联想起几年前司马懿打给自己,要求收拾曹爽的报告,恍惚中或许有种往事如旧的错觉,此刻如果可以有背景音乐,应该放 YESTERDAY ONECE MORE,虽然郭太后的回忆不是成为皇后时的 SUCH HAPPY TIMES。
我们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这样的报告,郭太后以后还要收到好几份:没几年毋丘俭和文钦在淮南造反,给她打了份报告,并号称是获得了她的批准;再几年下一任皇帝高贵乡公曹髦被人当街捅死,她要补签一份废除高贵乡公的报告;再几年钟会在成都造反,也号称是之前给她打过报告,而且获得了批准,虽然这时候她已经死了。
(司马懿,三国志系列)幸亏曹丕在天“无灵”,否则看着自己当年自以为得计,定下的“后宫不得干政”的建国纲领,就这样被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亲信及其儿子践踏了,恐怕得后悔自己没想对待甄妃一样,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发也盖住脸。当然我们也不能太过苛责曹丕,毕竟强势雄武如朱元璋这样的人,在宫里立了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石头,没几代人就被大明第一位死太监王振给扔一边去了。更何况是及格线上曹丕的一具空文呢。
后宫能不能干政,以前是曹家说了算,现在是司马家说了算,橡皮图章只要盖在自己想要的地方就行。
可是郭太后却在此时,凭着最后的倔强,做了最后的争取。她向司马师的狗腿子要求,希望见司马师一面。狗腿子嘲讽道:“太后您有儿子却没有教育好,现在要见大将军,怎么可能呢?”并且逼迫郭太后拿出皇帝的印绶。郭太后了解到司马师意图立曹操的儿子彭城王曹据为帝时,终于抓住了一丝丝反击的机会,回复道:曹据是先帝的叔叔,他当了皇帝,把我摆哪里呢?我总不能给自己的叔叔当太后啊,这乱了辈分;而且先帝的血脉不能断绝,高贵乡公曹髦是文帝的孙子,先帝的亲侄,可以继承皇位;曹髦这孩子我见过,我必须亲眼见到他,把皇帝的印绶亲手交给他才行。
司马师同意了这一要求,高贵乡公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身处末世,没有脾气、指哪盖哪,是一块橡皮图章该有的素养。郭太后最后这一点点的倔强,却为曹魏帝室,带来了最后一抹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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