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这本有着深棕色封面的小书《Regarding the Pain of the Others》,我的心里压抑着一些东西亟待释放,那种感觉很像每一次看完关于战争、灾难的录像后无法呼吸的沉重。桑塔格的文字让我开始思考,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所承受的战争的痛苦与我们之间的关系。
文字与影像是我获取战争印象的全部来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的炼狱中生还下来的老兵那些模糊难辨的恐怖脸孔;广岛和长崎的核爆生还者那些被熔化且积着一层层伤疤的脸孔;在卢旺达胡图族发动的种族屠杀中生还下来的图西族人那些被大砍刀劈开的脸孔。”
有些记录清晰得残忍,真实到了惊悚的程度,我们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毁灭性的痛苦:骨肉分离,鲜血喷涌而出,炽热的火焰瞬间的吞噬。我们心里有些东西被揪成了一团,让人分不清这种心痛是因为对他人痛苦的关心与怜悯,还只是被可怕的血腥画面惊吓。我在想人性中是否存在一样东西,在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个体受苦受难时,也发出和他们一样的呻吟。
有时候,多庆幸我们生活在和平的土地上。可以不去担惊受怕炸弹的碎片刺痛脸颊,可以不必惊叫着逃离敌人尖刀的狰狞。
电影院里的我们绷紧了所有的神经观看着这样的画面:她们奔跑着,身后是同伴逐渐冷去的肉体和敌人肮脏狰狞的面孔,前方是望不到边的废墟和没有尽头的惊恐;她们的棉衣被撕碎扯烂,雪白的皮肤和纷飞的棉絮一样破碎;他们的鲜血随着一声声枪响喷涌而出,于是倒下,以一个悲苦绝望的姿态。我们的心为他们而纠结、绞痛、震撼,和他们一起紧张、担忧、恐惧。
可当电影落幕,灯光亮起,我们走出黑暗压抑的光影,眼前依然是温馨幸福的人们。那些甜蜜的笑容,温暖的拥抱以及羞涩的私语似乎都与战争的痛苦毫不相关。我甚至会想,是否曾经或现在有人正在被那种肉体的煎熬和心灵的恐惧所折磨。我又不敢去想象,那炮火中慌乱的、漫无目的的逃跑,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对死亡的抵触,屏住呼吸像死人一样抗拒危险的逼近,这一切的一切是否注定要那一部分人去承受?而战争又是否扮演了一个摧残人性的角色?
南京大屠杀中的日本军人们,他们也曾是慈爱的父亲、温柔的丈夫或者孝顺的儿子。可是在他们身份发生转换的时候,在他们换上皇军的军装踏上中国这块土地的时候,他们的双手就已经对鲜血免疫,他们的心灵就已经不会因惨烈的哭声动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这时的他们称作“道德怪物”,那些鲜活的肉体在他们眼里渺小如蝼蚁,不值一提。人性要扭曲压抑到何种地步才会使一个人再也不会因为破碎的肉体而产生怜悯又或者只是心里有些许波澜?对残忍血腥的画面感到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在教堂圣洁的光芒下弹奏优美婉转的曲子,要人怎么去想象那触碰琴键的温柔纯净的双手和拿着刺刀沾满鲜血的手是同样的。他们在侵犯摧毁女人身体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妻子或女儿。那些亲人一定是他们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们会努力保护其不受丝毫伤害。可他人的母亲、妻子或女儿的痛苦似乎与他们无关。人在没有道德谴责、法律约束的情况下,邪恶的欲望往往一发不可收拾。
在电视机前,看着远方的动乱,看着远方流血的面孔、绝望的眼睛还有僵硬的尸体,我甚至会感到羞愧:我们的安稳怎样与他们的痛苦处于同一地图之上?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因残忍的画面而产生的难过,与照片主角的亲人们看到这些画面时的切身之痛又会存在多么大的区别呀!自己的丈夫、父亲、儿子、兄弟被屠杀,那些僵硬的冰冷的手曾经那么柔软温暖地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那流血的腐烂的面孔曾经那么生动地在自己眼前,那无神的眼睛曾经那么温柔细腻地与自己对视,而死亡却割断了一切。
苏珊在书中说,
“只要人们感到自己安全,就会冷漠。”
就像一九九三年一位萨拉热窝的妇女对苏珊所讲述的,
“一九九一年十月,塞尔维亚人入侵克罗地亚,那是我住在平静的萨拉热窝,有一套舒适的公寓。我还记得,晚间新闻播出两百里外的武科瓦尔被摧毁的画面,我当时就暗想:‘啊,多可怕。’然后转台。你说,如果法国、意大利或德国有人日复一日在晚间新闻里看到发生在我们这里的屠杀,说一句‘啊,多可怕’,然后转台,我怎能愤慨呢?这是人之常情。”
没错,我们看着远方的苦难时,可以轻松地按一个遥控器上的键转去其他频道,可是远方的苦难却不会因为我们的逃避和避免观看而消失。人们不想看,不仅因为源源不绝的暴力图像令他们冷漠,还因为他们害怕并且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鲁迅先生在杂文《这也是生活》中说到,
“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那些饱受战争洗劫的土地上,那些苦苦挣扎的灵魂,是和我们一样的个体,大砍刀砸来的疼痛和炮火侵袭的轰鸣也会让他们觉得害怕。
死亡,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不管是宁静安详的北欧小镇,还是混乱动荡的中东腹地,不管是繁华喧嚣的美国东海岸,还是饥饿横行的非洲平原。但是战争引发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与其他任何一种都是不一样的。
当我们的亲人因为年迈、疾病、突发事故离开我们的时候,他们或许也会忍受死前的煎熬,但他们的身体最终不管是完好无损还是因为意外变得破碎不堪,都可以保有自己最后的尊严。而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乃至平民们,他们的脸孔与泥土相撞,头颅被陌生肮脏的脚踢打,他们的面容裸露在外,被收集于影像记录中,让许多我们这样生活安稳的旁观者观看,发出一声声同情的叹息。而一个人最后的尊严恰恰就依赖于一块可以遮盖住遗容的白色方布。
这个世界充斥着战争,我们需要有人为我们提供一份真实的记录。
缅甸僧侣示威_图片源自网络Burma VJ (缅甸起义者),是一部讲述缅甸起义真相的纪录片。摇晃的画面,吵嚷着的人群,中弹的记者,当政府严令宣告不允许有超过三个人的聚会时,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成百上千的人就那样聚集起来,那些高喊着自由的倔强的面孔,刺激着我坚持紧绷着的泪腺,瞬间溃不成堤。似乎在这个时候,理智是一种怯懦,而反抗需要适度的冲动。第一次,我有那么强烈的代入感,我们所生存的土地上,也或多或少存在压迫,缅甸起义唤醒了麻木不自知的民众,而在其他地方,当反抗无需迫切,习惯性的冷漠就应运而生。
在泰国湿润的雨季,窗外的翠绿色芭蕉迎风摇曳,这里是缅甸秘密记者的国外根据地。国内的每一点消息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照片、录像经由这里传向全球媒体。他们不怕逃亡,国家的命运是他们最大的考量。我佩服他们,不管是历史选择了他们,还是他们选择成为历史洪流中义无返顾的个体。
远方的人们,远方的痛苦,原本就应与我们有关。此时此刻,地球上也一定有一个角落因为战争发生着死亡,有死亡带来的痛苦。有人愿意为了国家乃至世界的和平奔赴遥远的战场,为人们揭露真实的战争模样,因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终究只是没有瑕疵的祝愿,痛苦的真相起码能让我们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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