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沈家来愣了一下，他走到和方未艾正对的那个角，在靠近楼层按钮的地方站定。方未艾抬眼，发现不是一楼而是有人进来；便抹了抹眼泪，将高跟鞋拢到脚边。等到沈家来走出电梯，方未艾盯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自动合上才踩上高跟鞋离开。
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方未艾想起来那人是最后一轮工作面试时和自己一起群面的其中一个。他叫什么呢，应该听到过的，这一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然而冷风一吹方未艾就不再冥思苦想了，甚至也没了好奇。她紧了紧围巾，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比起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名字，她还有自己的苦难人生要应对。
2
方未艾低着头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等着能把自己带回家的那趟夜间线。
以前在家乡读小学、初中的时候也常常坐夜间线，那时候每周五放学以后方未艾都会和妈妈一起乘公交车去妈妈工作的写字楼，妈妈在楼上培训，方未艾就在楼下的书店里看书、看漫画，培训结束常常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方未艾就和妈妈一起坐夜间线的末班车回家。她还记得那趟夜间线公交车的编号，还问过妈妈为什么它要被命名为这三个数字而不是其他。末班车的司机师傅总是急着下班回家，因此她还记得妈妈曾经笑着问她，像不像是在坐过山车呀？尽管如此，方未艾还是常常趴在妈妈的腿上睡着，大概妈妈怀胎十月的时候，方未艾就已经适应了在摇晃中熟睡。
不像她的家乡只有那唯一的一班晚上九点以后还在运行的公交车，而且虽然叫夜间线，其实也只开到晚上十点多，方未艾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有很多趟夜间线，它们常常驶入灯光也不愿温暖的黑暗里，因此方未艾常常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班。
方未艾！
一声清脆的叫喊把方未艾从回忆里拉扯出来，方未艾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系着灰色围巾，坐在电动车上的男人。那人摘下口罩，方未艾认出是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人。方未艾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走近。那人却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电动车当然是不比公交车的，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方未艾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耳朵，只恨围巾不够大。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哦了一声就上了车？方未艾的家离公司不算近，沈家来已经骑过两个红绿灯了，方未艾犹豫着要不要同对方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沈家来就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我叫沈家来。
一句听不出冷暖的开场白。
哦，我叫方未艾。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也知道我叫什么，你只是忘了，我也只是记得。
方未艾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沈家来有些窘迫地解释到，因为你的名字很好记，方兴未艾，不是吗？
是。
方未艾猜沈家来可能还想听自己解释她家人是为何为她取了这么个颇有些风雅的名字，但她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客套一下便好，根本没有聊下去的必要。
你心情不好吗？
方未艾的心咯噔了一下。
没有。风太大了，刮得我脸疼。
沈家来没有再说话。
沈家来坚持要把方未艾送到她家单元楼门口，方未艾这下才有点害怕，下了车她匆匆道了声谢谢便赶紧往楼上跑去。可是还没跑过几层台阶背后便又是一声方未艾，方未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方未艾！
方未艾停住了脚步，但没有转头。
我知道你很难的，就算哭也没关系的。
3
没有回应，也没等沈家来离开，方未艾继续向楼上跑去了。她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扶着门把手喘气的时候，方未艾看到走廊灯光下因为大喘气一起一伏的自己的影子，这时候，她的情绪才仿佛回到了被沈家来打断前，才又重新连接起来。她一边开门一边抽泣，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方未艾一边哭一边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花了妆、刘海凌乱，红肿着眼睛的女孩，她渐渐平息了哭声。看上去的确有点惨有点可怜，沈家来同情自己送自己回家也是情有可原，虽然最后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总之或许没什么好奇怪的。
方未艾躺在自己的席梦思上，这是她家里为数不多的像样家具之一，并且是用自己赚到的第一笔的工资买下的。当时她纠结了许久，想着自己是要浪迹天涯的人，这么贵的床垫，迟早要抛弃，何必买来呢？可是最后还是下了单，工作也一干就干了两年，这件小屋恍恍惚惚地也有了几分家的感觉。
但这些毕竟不是她最初想要的。
方未艾总是希望每个陷落在席梦思里的夜晚都能成为自己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一觉醒来，她就能成为崭新的、勇敢的自己，但从来都是按掉闹钟，套上灰蒙蒙的工作套装，洗漱、化妆，随便吃几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已经硬了的面包，踩上高跟鞋去赶早晨的第一班公交车。
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法为人道的。
她并不在意沈家来撞见自己的狼狈与脆弱，如果沈家来说的是我知道你很悲伤，但是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也就体面地转身微笑道谢了，可是沈家来却对自己说我知道你很难，告诉自己哭泣也是被允许的。方未艾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沈家来，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因为他的话而难过。
4
第二天晚上方未艾依然是加班到最晚的那一个，亮堂堂的办公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啪嗒啪嗒连续不断地敲打着键盘。然而今晚的方未艾却已经不是昨晚的心境了，她有了期待、有了动力，有想要相见一面的人。方未艾甚至在早晨出门前翻出了一张许久以前遗留下来的明信片，趁着午休时间在明信片上写下了“谢谢你，沈家来”，方未艾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但恍惚之间又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总是郑重其事、情意泛滥的学生时代。
然而妆发整齐，好好地踩着高跟鞋又笑容满面的方未艾没能等到沈家来，电梯静静地、稳稳地抵达了一楼；电梯门打开，看到的也是明晃晃、空荡荡的大厅。
总是把偶遇当成定律、把擦肩而过当成是缘分也是学生时代才会犯的幼稚毛病了，方未艾苦笑，把明信片放进了拎包最里的夹层里。
直到需要加班的日子结束方未艾也没再见过沈家来，人也好、话也好，渐渐地都只是在她心上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每天早上挣扎着克服席梦思的引力的时候也依然痛苦，但痛苦的源头好像从沉溺了的舒适变成了无法逃离，痛苦变得更加清醒了。方未艾觉得，她好像变得比以前快乐了一些，而这些，不知道是不是托了那个人的福。
5
三个月后，方未艾辞了职。以前她总是会问别人，会在网络上搜寻，人们都是为什么辞职的，不满足、不值得、不快乐……，各种各样跟在“不”后面的理由，她却依然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做辞职的决定。艾叶也有一些“不”，可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延续下去，她发现自己手上能够用来和“不”们厮杀的筹码越来越少了。
原来人们不是因为无法忍受才离开的，这个世界上真正无法忍受的事情是很少很少的，人们离开，是因为有希望，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这是三个月里方未艾逐渐想明白的一件事。
方未艾找到了一家日式居酒屋的服务生工作。面试的时候她坦诚自己毫无经验，因为怀着轻松的心情，最后反倒和老板聊起了天。最终获得这份工作，对她来说，算是意料之中也算是意料之外吧，她想，或许是自己和老板喜欢同一部动漫还有自己因为喜欢看动漫自学过日语成了加分项吧。
居酒屋的工作傍晚上班，一直工作到末班车的时间。但对方未艾来说，一切都是刚刚正好的，她反倒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期待着坐过山车一般的末班车的日子。
白天方未艾常常睡到自然醒，然后看电影、看影评，写一些小散文投稿给杂志社，也在心里默默地酝酿起一部小说，故事才只走到开头，但方未艾莫名地有信心，她有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6
但是，方未艾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还能再见到沈家来。
沈家来走进居酒屋的时候，方未艾以为只是普通的食客，便小跑着迎上去，微微鞠躬、用日语问了欢迎光临。等到方未艾抬头，那句“请问您是一个人吗”却阻滞在了喉头。
是他啊。
当初的幽怨早已烟消云散，能够以如今的面貌与沈家来重逢，方未艾很高兴。可是笑容尚未完全舒展，方未艾看到沈家来虽然笑着，眉头却是紧锁的；眼里虽然有和自己一样因为重逢而感到惊喜的光，却被重重雾霭遮蔽，看不分明。方未艾想穿过沈家来眼里的山和海，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沈家来笑着说，不带我进去吗？
方未艾在酒柜前徘徊。沈家来没有要吃食，只说随便给我来瓶酒吧。方未艾一瓶又一瓶扫过去，不知道沈家来究竟会喜欢哪一种。她想起初次见面沈家来对自己说“我知道你”，当时她只顾着伤心，未曾好好地打量沈家来，想来她对这个人是一无所知的，而今天的他又似乎不是初见时的他了。
方未艾在沈家来对面坐定，倒满酒后将酒杯推到了沈家来身前。
我不懂酒，这是我们老板最喜欢的一款，我偶尔也蹭着喝几杯，你尝尝看。
沈家来一饮而尽。方未艾的心紧了一紧。
你不是打算陪我喝吗？
哦，对。方未艾回过神，为沈家来重新添满，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沈家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方未艾低着头、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吞了回去。
终于。
你不开心吗……沈家来。
沈家来看向方未艾。方未艾看到沈家来眼里亮起了光却又瞬间熄灭。
沈家来笑着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当初我也是这样问你的，可是你不愿意告诉我呢。
那时候，沈家来是不是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走向自己的呢？方未艾的眼前浮现出摘掉口罩的沈家来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眼，想要走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我愿意告诉你，现在，全部，你也告诉我吧。
沈家来撑着桌面站起身。
我该走了，他沉沉地说到。
我送你，方未艾跟着便走了出去。
我扶着你吧，你有点醉了。
不用。
方未艾只好跟在沈家来身后。
方未艾为沈家来拦下一辆出租车，等他在后排坐好，便伸手去替沈家来关出租车的门。
车门落好锁的最后一秒，方未艾迅速拉开副驾驶的门，一股脑坐上了副驾驶。她望着倒车镜里陷落在座位上无动于衷的沈家来，轻轻说道，我明天白天不上班的，就送送你。
下了车，方未艾小心翼翼跟在沈家来身后，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沈家来猛地回了头。
你想干嘛。
……我就送送你。
方未艾等着沈家来破口大骂，低着头不敢看沈家来的眼睛。沈家来却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依然摇摇晃晃。
又是单元楼门口，方未艾没法再向前了。她想起那个对自己说“就算哭也没关系的”的沈家来。她也想这样对他说，可自己却对他的苦一无所知。
沈家来……
沈家来没有停下，更没有回头。
谢谢你。
方未艾看到沈家来颤抖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谢谢你那时候能对我说那句话。因为你的话，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痛苦不是无法为人道的，是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原谅的。第一次觉得，我的人生，也是有希望的，是值得期待的。我……，没办法对你说出像你对我说的话，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愿意听。
方未艾哭着说完这些话，只希望沈家来能够明白，她感激当时给了自己力量的沈家来，也想为沈家来做些什么。
沈家来迈过一级又一级楼梯，走向方未艾。就像很久以前，走过又走回一个又一个红绿灯，摘下口罩，出现在方未艾的眼前。
方未艾抬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了沈家来的脸，看见了他因为流泪闪闪发亮的眼睛。
沈家来伸手拥过方未艾，眼泪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方未艾好像忽然明白了沈家来的苦，明白了车站前沈家来眼里的光。她紧紧地抱着沈家来，这场眼泪，自己欠沈家来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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