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生涯是在一所农场学校度过的。等我依旧穿着破烂、用衣袖抹着鼻涕上到五年级时,来学校读书的孩子加上我和上三年级的妹妹,总共只有五个人了。我和另外一个男生读五年级,妹妹读三年级,还有两个小女孩读一年级。学校让我们五人组成了一个班级,分三个小组坐,教我们的老师是新来的代课教师,比之前教我们的老师老很多。她姓郭,如果不是郭老师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姓,我还以为是饭锅的“锅”呢。
郭老师的眼睛特别小,尤其是对我们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成了一条缝。记忆里,我见到的郭老师总是在笑,所以眼睛也总是眯成一条缝。她梳着齐耳的短发,黑的多,白的少。这一点不像我的奶奶。奶奶的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而且统统梳向脑后,然后形成一个说圆不圆的圆疙瘩,样子像咸菜缸里的常年腌着的大头菜。郭老师教我们语文、算数。她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就让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描红或画画,估计这就算是我们在上美术课吧。后来,当我有幸也成了一名教师后,我才知道那叫复式教学,是那个特殊年代、特殊情况下的一种特殊的教育形式。
郭老师教语文最爱给我们讲故事,因为我们的普通话不标准,老师还爱给我们教拼音,后来才知道,老师当时教的拼音其实也不标准。郭老师教算数最爱给我们举例子,尤其是给低年级学生讲加减法时,最爱举的例子就是中秋节一家人分月饼,春节一家人分糖果,其实中秋节分月饼、春节分糖果的事情在我们家是不会那么麻烦的,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月饼和糖果可分。上体育课时,郭老师就让我们男生在教室外踢那个有点瘪了的足球,足球像个癞皮狗,任你使足了力气,它也只是慵懒的从这里挪到那里。女生就跳皮筋。我们踢厌了那只瘪足球,就会赖唧唧地去到女生跳皮筋的队伍里捣乱,惹得她们围着郭老师告状。音乐课,老师就让我们扯着喉咙唱《卖报歌》《春天在哪里》。这些也和我的奶奶不一样,我的奶奶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箩筐,而当时郭老师在我们眼里简直是个神人,问她啥,她好像都知道。有一次,我还看到郭老师在那里看厚厚的一本书,而且用红色的水笔在上边画线,老师说她在学习,要参加成人自学考试。我都惊呆了,老师还要学习?
那么郭老师究竟哪点像我的奶奶呢?
我们那里的冬天很冷,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那呜呜的风声在空阔的大戈壁上飘过,仿佛狼嚎一般。学校用砖砌成的教室里因为只有五个学生一个老师的缘故,根本无法将煤炉里散发的热量聚拢起来,于是上课时,郭老师就会帮着我们把课桌拉得离煤炉子近些,下课后,老师还会把煤炉子上大铁壶里烧的热水倒进她买的一个洋瓷盆子里,然后给我们挨个洗手。手在热水里,由冷变热,由热变痛,由痛变痒,由痒变暖,当我们那一只只小手都被热水浸泡的害羞般通红时,老师便用她买的软乎乎的毛巾给我们擦手,还给我们的小手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手暖和了,心暖和了,三个女生便围着郭老师喜鹊般“郭老师、郭老师”的喳喳叫着,而我和另外一个男生则羞涩的躲在女生后边,不时偷偷闻一下来自双手的香气,郭老师就看着我们呵呵的笑。这时我觉得郭老师像极了我的奶奶。
郭老师真的有点不像老师,因为冬天里,她除了会用煤炉子烧水给我们洗手,还会给我们每人买一个搪瓷杯子让我们喝热水。搪瓷杯子是白色的,每个杯子把上都绑着一根颜色不同的丝线,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窗台上,被窗外照进的阳光抚摸着,那种温暖、卫生、文明的感觉与我们所处的环境似乎格格不入,下课的时候,老师会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半杯热水,让我们慢慢喝下去,你还别说,冬天里喝热水与喝凉水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郭老师有时还会在没有燃尽的煤灰里埋进去几个大土豆,待我们下午活动课蹦蹦跳跳累了的时候给我们吃。被碳灰烤得外皮黑呼呼的土豆,在水泥地面上无辜的躺着,老师用炉钩子熟练地敲打着它被烤焦的外壳,一下、两下,终于,焦黑的外壳被敲裂了,一股诱人的甜香忽忽悠悠从那绽裂的缝隙里飘飘而出,我们忍不住吞咽着口水,等着老师把美味分到我们手上,再火急火燎的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吃着这无法用语言赞美的美味。这时,我觉得郭老师像极了奶奶。
有一次,郭老师还从城里的家中带来了美味中的极品—-红烧肉,一饭盒,满满的,放在郭老师的办公桌上,下课后,老师把我们叫到了她的办公室,一开始,我们觉得这不是真的,是在做梦,然后就是梦醒后的疯狂,那一刻,哪里还顾得上用筷子,顾得上文明,直接上手,直接往嘴里塞,肉的香穿透了全身,郭老师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眯着眼睛看我们吃,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极了我的奶奶。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妈妈在我五岁,妹妹三岁时离家出走了,五年后我的奶奶也因病离开了我们。从此,尽管老爸也是尽了全力来抚养我们兄妹,但我和妹妹的衣服上依然会出现因各种理由而产生的破洞,出现吊着一截线头在胸前摇来晃去的扣子,当然还有泥点子,饭渣子,我不觉得怎样,穿着这样的衣服照样没心没肺的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可郭老师看到了,说这样不行。她说一个人的衣服就是一个人的脸面,无论多么破旧,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你不能因为懒,因为穷,而让人家瞧不起。于是上完课的老师,会搬个凳子,让我坐在她旁边给我缝补衣服,钉扣子。说实在的,老师的话实实在在的进到了我的心里,这时太阳会把郭老师黑发里的白发照得亮闪闪的,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她就是奶奶,并且想扑进她的怀里,被她抱着,叫她一声奶奶。
只可惜,郭老师只教了我一年,我就小学毕业了,郭老师也因农场学校的撤销而离开了农场,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像奶奶一样疼过我们爱过我们的郭老师。
记得老师说她最喜欢的称呼就是“郭老师”,“郭老师”,这些年里在梦里,我何止遍万遍的呼唤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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