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呆的地方是个小村庄,村庄里有一片小树林,茂茂密密的枝叶,一眼看不到头。我在树林里玩耍,有无数的小虫子,小伙伴,还有美丽的露珠。我飞呀飞呀,自由自在的,觉得无比惬意。
清晨的时候我喜欢去庄子上听故事,张家吃的什么饭,李家说的什么话,我都听得懂,有时我也会说俩句“你好,你好”在枝头上我学着,也有模有样。只是谁会注意我呢?我喜欢看人来人往的热闹,看他们忙着做饭,忙着下地,忙着讲东家长西家短,特别有意思。遇到不爱听的,我拍拍翅膀,头一昂飞了。
我特别喜欢村西头的白头老奶奶家,他家离我的林子很近,我在林子里有时听见她满庄子叫孩子回家的嗓音。特别大,直扯着个大嗓门“娃子,回家吃饭呢,你个又跑哪去呢”白头奶奶就跑出来,挨家去寻。娃子老玩得不搭理她,她寻上了,就数落几句,连拉带扯的往家拽。娃子不肯回,就一路上被白头奶奶死拉回去,总是一阵吵闹。白头奶奶的大姑娘是嫁在本庄的,娃娃也就在姑妈家玩玩,没啥子事。白头奶奶从不爱占人一点,老是把娃子往家赶。渐渐的娃子也越来越大,不太爱搭理她。
娃子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我飞一圈没看到比这更漂亮的男娃娃。白头奶奶为这娃子担的心哦,把我吓一跳。
娃子是她媳妇超生的,那一年冬天的晚上,我还有点小,在林子里过夜,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一声巨响把我惊醒,以为是捕鸟的来张网,吓得直往上窜,没头没脑的,撞上了树枝,差点晕过去。我探着脑袋,四下张望,没有网啊,怎么回事?只见一个东西露出白晃晃的在爬,原来是掉在排水沟里,撞在倒下的树根上。“这林子里黑漆漆的,我的老命啊,这下抓不到我了,看这帮狗日的到哪里找!不超生让我家没后啊!”咋自言自语呢,我悄悄飞俩下看看,还好没大事。白头老奶奶爬上来,满身满手的泥巴。摸摸额头,龇牙咧嘴的嘀咕“我的老命啊,咋就这么苦,老鬼你死得早啊,我没处躲啊,老鬼啊,孙子就靠你了,你要保佑他平平安安出生啊!我给你烧纸钱,烧几倍的纸钱”她嘀嘀咕咕,不敢大声言语。我再一看,她披上黄棉袄缩着身子就歪歪的依在树杆上。黑压压的一片,风“嗖嗖”的,林子外一片寂静。白头奶奶昏昏沉沉眯到东方发了一丝白,连爬带滚的悄悄往她姑娘家去打探消息。她一拐一拐的夜里跌得不清。
这样坚持的老奶奶好像我的八哥奶奶,她也很疼爱我。
第二天一早,白头奶奶姑娘家围了很多人。还开来了一辆卡车,这是个稀罕的宝贝,很少看见过。我也兴奋的立在她家枝头看热闹。进进出出的一帮人扭在一起,抬出彩电,抬出冰箱,后面有几个婆娘跟着赶,拉扯着那帮人的衣服,这个掉了鞋,那个列个跟头,还有的被拉得七倒八歪。拉货的也不跟女人计较,反正歪歪扭扭的都抬走了,像是拿嫁妆一样。有人吱吱歪歪在骂“这些杀千刀的,你家不生,你家不养,谁家不要后,怎带着亲戚招罪受。”白头奶奶亲家妈妈滚在地上号啕大哭,拉着乡干部的衣服,不让走。直到车子开远了还在无力的敲打地面。
白头奶奶躲在林子里也不敢出面,直抹眼泪。“姑娘受罪了,姑娘受罪了!”她哪敢出面,媳妇在外面还没回来,她只得东躲西藏,没夜的打游击。
后来闹得快要上房了,唱戏一样没得停。我也连带着玩了好几天。
直到那日村口开来一辆红色小汽车,我想这又是什么来头。
我慌慌张张的直往白头奶奶家飞去。怪了。她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梳了梳满头的白发,一根根亮晶晶的。屋子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案桌上还点上了香。
喇叭一按,车子停在了后边路口,白头奶奶满面笑容,连忙往外赶。
“恭喜八哥奶奶见孙子了!”车上下来几个抬东西的人,笑嘻嘻的说着客套话。
“领导一路辛苦,一路辛苦,感情你们不是去捉我媳妇得”
“娃都生了,还捉什么,你老人家好福气”
白头奶奶张开双臂,包起娃,激动得眼泪含在眼眶。左左右右看看娃娃,那叫个欢喜啊!
“快扶媳妇去休息,我儿受累了,先回去喝口汤,我把老母鸡炖了给你补补”
娃娃渐渐的长大,我老喜欢他。粉腾腾的像个女娃一样漂亮。他老爱追着我跑,叫着“我抓你,我抓你”不管闹得多脏,一转身又换上干净衣裳。“和鸟好好玩,不要打他,他会疼的。我们娃最善良” “小八哥,不要啄我家小哥,他还小会吓着的”
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么温和的话哦!只是你听不懂我的。一般人遇见不是说“哪来的八哥,捉回逗逗”就是“个死鸟,飞啥飞,炖你吃了”。我都懒得理她们,翅膀一开,飞走了。
转眼娃娃长成大小伙子,那家伙一米八几,高大帅气真是人见人夸。可惜他早忘了我了。我又有了新的伙伴了,白头奶奶的外重孙子是一对龙凤胎。就是她大姑娘家的孙子,孙女。大姑娘叫丽萍,白头奶奶带大了三个亲生子女,带大了大姑娘的娃子,自己的一对孙子,现还帮着带外重孙子、重孙女。她已经老了,还是日日夜夜的劳作着。她很有劲头,牙齿掉了,吃啥都是慢慢磨,腰也驼了,整个身体变得很小很小。走路却是精神十足,说话也杠杠的。还是一日一日的忙完地里忙家里,带这个娃,带那个娃的。非常乐呵!
平静的日子,平静的快乐。我也越来越老了,好像时间忘记了我。我透着混浊的眼神,看着这里一天天的变化。是鸟类的掌司忘记我了吗?我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年岁。只看见有些人生了,那些人却没有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叫生死的东西很神奇,白纸,黑字一挂,纷纷扬扬的号啕大哭,绕着村子走一圈。大家站在门口,送别着上路的人。孙悟空,猪八戒在前面带路,就是有人去西天取经了。
我经常立在白头奶奶的窗前,看着大姑娘给她端茶倒水,她倒下了。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噩耗传来的时候,我吓得惊掉了很多老毛。身体从来没有的抖,抖,抖,我飞不动,也窜不高。只能呆立在枝丫上,看看一家子人趴在那不停的哭泣。从里到外,老的少的无不是眼红鼻涕。白头奶奶的媳妇哭昏过去好几趟“娃——啊!我的儿”一声嘶喊,划破天空。娃身上没有一点伤,就像睡着了,他不像有的人被撞的很大的洞,流一地的血。他只是被抛得很远,嘴角溢出一丝血,然后就睡着了,我叫他,不停的叫他,他不醒,怎么也不醒。我看见他慢慢的从身体里爬出来,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光圈,然后散成一点一点,直到消失在空中。
日子沉寂得有点发闷,老奶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她的身边会有俩个小娃娃,女娃给她梳头,男娃给他捶背。她渐渐的有了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哦大姑娘好啊,大姑娘好啊!”我也以为她好起来了。
“你说我穿哪件好看?”她比划着给邻居看柜子里的衣服。
“这件绣花的棉袄。”李婶子说
“这件是孙女过年给我买的,有点大,我穿了不合体”
“老奶奶,你的毛衣不错。是全羊毛的吧”
“是的,是媳妇那年买的”
儿子,媳妇忙,都住到城里去了。难得回来看看白头奶奶。她成夜的睡不着觉。成夜的流泪,眼睛也越来越不清楚。大姑娘要带她回去照顾,她怎么也不肯离开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姑娘每日过来端茶倒水,送饭送菜,伺候着。
白头奶奶拿出一件八成新的“我姑娘这件最好,就这件了”
老奶奶那么多新衣服,有的还没有剪吊牌,李婶看着眼馋。
三月份到了,我也越来越爱贪睡了。菜花开了,我躲在花地里想美美的睡会。这里没有人来,我很享受这早晨的阳光。大约睡到九点多,我觅了点食,美美的吃了一顿。拍着翅膀飞到庄子里了。
大姑娘从院子里出来了,端着个不锈钢大杯子,往后走。我闻到了肉的香味,我最怕看肉,老害怕有人把我炖了。有点不舒服,立马“嗖”飞走了。
大门是闭着的,里面栓起来了。“吱—”大姑娘推门进入,正房门也是关着的“妈,起了吗?”她边喊边走,往里去了。
“哐当”一声响“救命啊!救命啊!我妈妈吃药了”
我拍着翅膀急得,在枝上只晃。
院子里闻声跑来了,张家,李家......一下子拥进了很多人
她躺在地上,地上铺了一个旧被子。穿着姑娘买的那件八成新的棉袄,一双新鞋子。脖子上围了个手巾,上面吐了俩口白涂抹。闭着眼睛,没能闭紧。身体有点弯,一条腿直着,一条腿拱着。忍受完最后的疼痛,她想闭眼但没有闭紧。
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没人知道她成夜的想娃子,也没有人懂她,心里最后的绝望。她的儿子俩年不爱搭理她,家也搬得远远的,难得回几次。她不想再累着姑娘了,她想去看看她的娃子......
再过了俩年,村子来了一帮人。一家一家的拆房子。树林也不能避免。一棵棵的大树被运走。我的家也散了,我飞啊飞啊,累得老命都没有了......
突然看见前方有一排排的石头牌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新玩意,我以前的村子里没有这些。可是我却看到了娃子和白头奶奶在上面......原来是墓地,我就息在他俩的柏树上,怎么也飞不动了。
那天有点昏暗,我眯着头睡得昏昏沉沉。“带我看看我的大姑娘”眼前是个光圈,是白头奶奶的声音,她往我羽毛里一躲变成很小的一点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嘛?”
“不知道,你带我去找吧,你能看到我,也能找到他们”
我飞啊飞啊,大姑娘家不算高。我一下就找到了
我们立在窗台上,这是个温馨的小家。大姑娘女儿在忙前忙后的,我闻到了白米粥的香味。她转身看到我们立在窗台,也不赶,继续手里的活。她晒完衣服,我们就在窗台上。她看看我们,有点奇怪,回房间去了。
“在哪,在哪”大姑娘跑出来
“是只八哥,你外婆的外号就是八哥”
我们对视着,她满面是了泪
“妈是你吗?快丫丫来看看太太。丫丫糖糖都很好,刚刚都考上了高中。”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跑出来,美丽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男孩站在边上抽哭泣。
“外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妈妈和孩子们。”
他们四个抱在一起眼泪直流。
女还孩走过来,轻轻的抚摸着我的羽毛,白头奶奶用头蹭蹭我
“走吧,我放心了,不能伤了娃娃”
我脚一抬,回头看一眼他们,离窗台越来越远,直到房子变成了一个小格子,渐渐远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