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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是绮筠。
如果进来的是——任何人,任何奇异星球上的奇异物体,比如身穿虎皮裙的齐天大圣,戴蝴蝶结的HELLO KITTY,敲钟的阿西莫多,淑羽都不会有那么深,那么深的惊讶,偏偏,进来的是绮筠。
霍达突然就坐直了。喃喃问道,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这房子有一半是属于我的,我不能回来吗?
绮筠一如既往的淡漠。她都没有往淑羽那里看,一半是出于教养,另一半,那是她特有的LOGO。
说着,她熟门熟路地打开了一个柜子,似乎是鞋柜,她好像在里面寻找什么。
在这里。霍达说着,从鞋柜的另一层里,很利索地拿出一双粉蓝色绣花拖鞋,放在绮筠的脚边。
那是绮筠专用的拖鞋?
绮筠脚上穿着一双罗马鞋,这种鞋,绑带特别多,脱起来没那么容易。而绮筠那天又做着长长的水晶美甲,解鞋带有点难度,霍达就突然蹲下身,替她把鞋带一一解开。
这,和上次在酒店替淑羽脱鞋不同,那时候,他是充满欲念的,而现在不同,仿佛是,充满了宠溺与疼惜。
淑羽几乎就看呆了。骄傲的,跋扈的,性感的,视大部分女人为无物的霍达,忽然就像一个体贴的鞋店男服务生一样,在半蹲着替女人服务,而且,还服务的那么自然而然,妥贴而温存。
而绮筠呢,就像是受惯他的服务一样,或者说,她像一个贵妇进了一家高级鞋店,非常理所当然地在接受别人的伺候。
淑羽的脑子真的不太够用了,在她的有生之年,她会看到这样的奇景,比六月雪还纷纷扬扬,还令她猝不及防。
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淑羽想,绮筠难道是霍达的前妻?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从表相上来看,拥有这幢房子一半产权的,除了是前妻,其他的选择不多。但是,从淑羽自身的经验来看,他们又不像是前夫与前妻的关系。
为什么?
如果是夫妻的话,应该没有这么温情脉脉,夫妻之间常常会有一种比较粗鲁的熟稔,哪个前夫,都不会像霍达那般的温柔。对,这种温柔让淑羽心痛与刺目。
他的眼神,确实只可以用“温柔”这么一个既普通又烂熟的词语来形容。
这个词,已经存在了几百几千年了,似乎,就是在等待他今天的感情流露。这个词,已经等待了千年,终于,等来了一个最合适最好的诠释者。
希望没有打扰你们。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
说着,绮筠进了左边的一间屋子,然后,把门带上了。
淑羽想,她可真矫情。她大概也很清楚,这不是什么打扰的问题,她就像是一个观众走进了正在演戏中的舞台,只要她进入了,无论悲剧喜剧,闹剧趣剧,都没法再演下去了。
霍达轻轻拍了拍淑羽的肩膀,表示抱歉。然后,他很快走到绮筠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说道:我说……你能不能让我进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有好几天了,“不知何事萦怀抱”,过后淑羽想明白了,还是绮筠与霍达的关系,这实在就像是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并且还大的略微有了人形,有了眼睛鼻子,帽子围巾什么的,开始矗立在她家门口,几乎每天一出门都能看见。
只要不融化,它就永远矗立在那里。
怎么办?淑羽想,她实在想弄明白,不弄明白太不甘心了。
现在,红楼梦是谁续的无所谓,脂砚斋是男是女无所谓,纯鲜奶是奶粉兑的,鱼子酱面霜里有致癌物,或者乔慕的钱和不动产,都去了别的地方,淑羽也统统都无所谓了,如今她只想知道,霍达和绮筠,他们俩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们预备以后“怎么回事”?
这些都很重要。
因为,她对霍达的感情,也像是那个雪球一样,如今也已然越滚越大了。
过了两天,霍达给她电话,那天和他在家纠缠时,她在沙发上弄掉了一条花珀手链,他捡到了,说是要交给她。
约了在一家咖啡店见面。
当霍达把那条晶莹剔透的手链还给她时,她的手一松,啪的一声,就掉进了面前的气泡矿泉水里。
那金色在水底显得越发莹润。
淑羽想,无论如何,哪怕他见怪,她都得问他。今天,他非得给自己一个答案。
霍达一直没有说话。对于淑羽的问题,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说道,你非得要知道吗?
对。
好吧。霍达说,那我告诉你,绮筠是我妹妹。
妹妹?淑羽真没想到峰峦迭起,柳暗花明,居然是一个这样的回答。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霍达依然缓缓地说道,他那沉缓的声音里,有着如许的忧伤,至少,淑羽能听出来,他那忽然而然袭来的忧伤。
当然,她不仅是我妹妹,还是我第一个恋人,也是我,第一个女人。
淑羽差点把那杯浸泡着手链的矿泉水都喝了下去。
这两个“第一个”里,包含的东西太多了,这里面,实在是存在着一个太崎岖太暗昧太欲说还休太石破天惊的故事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淑羽知道,霍达能对她说这些,真的,太不容易了。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霍达说着,把手边的咖啡拿起来喝了几口。咖啡很烫,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脸颊,似乎也变得很烫。
啪!
是他的继母,也就是绮筠的妈妈,狠狠一掌打在他脸颊上时的滚烫,灼伤,与羞辱的感觉。
她是你妹妹,你连你自己的妹妹都搞吗?她才17岁……
继母的眸子逼近了他,有着黑夜里母狼那绝望的眼神。
……啪!
这一掌,是在他27岁时。
霍达,我一直好好地养育你,教导你,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可你,你这是在替你的生母报仇吗?
温文尔雅的继母,漂亮随和的继母,知书达理的继母,用尽平时的力气,再次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到底有没有记性?天下女人多的是,你偏要和自己的妹妹……?
然后,她回头,对着绮筠也是用力一巴掌:我告诉你,我宁愿看到你死,都不想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情不患寡而患不均
霍达那时候想——其实现在他也这么想,他和绮筠,谁都不想这样。他们从17岁开始,就知道,自己是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人世间。他们任由父母把他们分开,一个在天南,一个一定在地北,一个在海角,一个一定在天涯,但是,非常不幸,或者说是非常幸运的是,他们俩天生是磁石与铁的关系。
继母看出了这种关系,于是,她对这样的关系深恶痛绝。
一直到死,她都没有原谅霍达。
父亲去世的比较早,剩下继母一个,霍达当时是很想好好照顾她的,但是不,继母拒绝他的一切照拂,她连见面都不想和他见。
当然,一视同仁的,在她重病的时候,她连绮筠也不见。
霍达给她打电话,他说,妈妈——他都不记得对自己的生母是不是也这样低声下气过,想来是没有的,因为他的生母早就去了加拿大。他说,妈妈,如果你要怪我,那我真的无话可说,但你别怪妹妹,妹妹那时候太小了,是我不好,是我引诱她,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她就想来看看你,这都不行吗?
继母在电话里,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给他,就把电话挂了。
后来,在继母去世前几天,她终于见了绮筠。
她要绮筠在她床前保证,永远不再和哥哥在一起。
绮筠答应了。
在绮筠发誓的时候,霍达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直坐着,他是个守承诺的人,继母说不见他,他就不能趁对方弥留之际,根本没有能力阻止他进去时,冒冒然闯入,因为,那是对继母的不尊重。
继母走了,绮筠离开了。
之后是一直的离开。
院子里的蝴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霍达想,为什么好好的日子,最后只过成了他一个人?
继母对他说过一句话,让他印象颇深,她说,天下女人还不有的是。
对,在她心里,女人满坑满谷,但是,你不能找自己的妹妹,其他的,随便。你爱找谁找谁,一天找一百个都无所谓。
霍达是真的无所谓了。如果不是妹妹,那还不是找谁都一样吗?
淑羽觉得这样的故事真的很惨然。突兀到惨然。
她活在一个很简单的世界里,她没有兄弟姐妹。她恋爱,结婚,都是非常的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虽然最后也是离婚收场,可离婚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儿。
她是一首通俗歌曲,流行小调,人人懂得的,包括她自己。
但她不懂绮筠与霍达。这算是什么故事?她问自己。
一百个人,一万个人续红楼梦,都没有一个会续贾宝玉爱上了贾探春,尽管贾宝玉也给探春写过“纵使明春再见,隔年期”这样的句子,但这里面,怎么可能会有男女私情?
人家也是同父异母,人家也感情很好,可人家为什么就那么的简洁明朗霁月风光?
这是谁在冥冥之中做编剧?
淑羽头疼极了。
想了几天,淑羽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找绮筠好好谈谈了。
这个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把喵儿赶走,让乔慕和绮筠在一起。这不算是什么拉郎配吧,乔慕是很爱绮筠的,绮筠也许爱他不如爱霍达——说的是也许,但她对乔慕总还是有感觉的吧。
那现在问题就是在喵儿了。喵儿好解决,至少是不难解决。淑羽想,以前她是想利用绮筠来对付喵儿,喵儿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此大混战,然后她可以翘着脚看他们三个人的笑话,这乐子可大了。
但如今不是一切都改变了吗,那就由她出马好了,由乔慕出面,也许他还残存着一点对喵儿的负疚,他下不了手,拖沓纠缠,也不知道要拖多久,绮筠更甭说了,她那么骄傲那么冷淡又那么清高,自诩不和任何人做对手,行啊,那所有的白脸,丑角儿,都由自己来唱得了。
现在是由我来陈桥兵变,我来给你黄袍加身,你要做的不过是穿上龙袍登上大统君临天下,这很为难你吗?淑羽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对绮筠的措辞——对,以你的聪明,你也一定知道,我这么做其实为的不是你,而是为我自己,我是架弄着你登上“帝位”,可我为的不是垂帘听政啊,我只是希望霍达能开心一点。
也许霍达看到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而对方也喜欢你,爱惜你,他会悄然隐退的。
说到底,我们谁不是活在群体社会里,你们俩在一起,就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了,我问你,难不成你们还能用“霍先生霍太太”这样的称呼吗,这个称呼是很廉价,可是有时候人啊,不就活一个社会角色的认同吗。
淑羽还真把这番话和绮筠说了,她是那种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的人。
说完之后,半晌,她听到绮筠对她说了三个字“谢谢你”,在最初,她还以为这是在讽刺她。
其实,是真的,绮筠是真的只想说这三个字。她觉得淑羽很真诚,很真诚地在替她打算,在替霍达打算,这一生,她见过的这样的人,还真不少,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就是她妈了。
妈妈到了最后,变得如此的决绝,如此的心冷似铁,还不是为了她和霍达?
她从少年时就想,哥哥爱她,她也爱哥哥,不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妨碍别人了吗,好像没有。他们妨碍别人吃饭睡觉结婚生孩子买房买车看电视传闲话种花养鸟出轨卧轨坐轻轨了吗?好像也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可以。
妈妈回答她,不为什么,就不可以。
那么,偷偷地行不行,谁也不告诉,就在心里,偷偷的,行不行?
妈妈也告诉过她,不行。
这是一件从一开始就不行的事,永远都行不了。
绮筠实在是从少年时代起,就尝够了绝望的滋味。
到了最后妈妈要求她发誓,她发了。她也从哥哥身边离开了,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去。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寻找恋人,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她想,那就没有谁比她更实践,更身体力行这句话了。她在乔慕,在她的前夫,她在她每一个喜欢过的人的身上,都在寻找着霍达的影子。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对自己说,我和我哥哥并没有失散啊,他不是还在家里吗?
就在那一天,是那个风景如画,有着东方瑞士之称的地方的她,归心似箭,她突然想回家了,当然,回家来,也不是回到她那幢具象的老宅中去,而是,可以离哥哥近一点。
而现在,淑羽居然认为乔慕可以改变这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五年前她干嘛要走?
现在和五年前不一样。淑羽说。
太不一样了。淑羽想,五年前,自己是怎么一个嘴脸?五年前,有喵儿吗,有霍达吗,对,也许在自己的心里,有霍达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了霍达,她可以重新像个正常人,才可以云淡风轻地对乔慕说一句,谢谢你离开我。
霍达之重要,不是霍达本人可以理解的。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这就像买衣服一样,如果一件衣服不适合你,你再喜欢,最后还是得放弃的不是吗,那还不如买一件真正合适的,这样,既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
游说到这里,淑羽忽然想,得了,真人面前不说假,不如打开心扉,把底牌亮给绮筠: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能听出来,其实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在为谁打算。对,我确实是在为自己打算,圣人说过,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感情也一样,绮筠,不能所有好的都给了你吧,要不咱俩也“均均”?
经历过和乔慕那么狗血的婚姻生活,淑羽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不会发生的。比如五年前,她会想到自己为了让前情敌和前夫在一起,能想出由自己赶走后情敌的桥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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