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但我依然会常常梦到他,梦中的他依旧穿着那件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比卡其褂子。那褂子父亲穿的太久了,以至于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他还穿过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
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好强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把队上的方便面面搞得风生水气,深受乡邻们的拥戴,也常常得到镇领导的赞赏,那时候的他是骄傲的,也颇具成就感。但他却常常与母亲吵架,甚至打架,原因是母亲嫌他不顾家。
记得有一年下了20多天的连阴雨,好多老人说这不是好的兆头。果然,有一天就发生地震了。那天,雨依然淅淅啦啦啦的下个不停,出不了地,父亲就在队里的在仓库里翻腾还未干透的麦子。地震发生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冲上去敲队钟,并大声吆喝他的社员同志们出来避震。当时我正抱着不到一岁的妹妹昏天黑地的睡觉,那时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地震,当父亲冲进黑乎乎的窑洞,抱着妹妹拽着我往外跑的那一刻,我才隐约的从父亲责备里知道发生地震了。后来每当吵架的时候,母亲总会提起这件事,说父亲不顾家,不管孩子的死活。听多了,我也觉得父亲不顾家,不够爱我们。
那时候,我觉得父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当他的生产队长以及和母亲吵架。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我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我小时候是一个上树摘杏、下涝池摸鱼的孩子王,周围常常围着一群狐朋狗友,由于成绩还不错,人又乖巧伶俐,他们的家长也乐意他们跟我一起玩。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下午,我架不住比我年长的一位女同学的撺掇,跑到深山里去摘杏。晚上又经不住同学母亲热情的挽留,住到了她家。那时又没电话手机的,第二天回到家,听母亲说,父亲拿着绳子找了我一晚上,还说等我回来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当时害怕到不行,三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父亲回来真的打断我的腿。三天后父亲从外地开会回来却并未提及此事,甚至到他去世也没再说起过此事,但这件事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从此无论多晚,我都不会轻易在别人家留宿。
父亲是威严的,也是慈爱的,面对我们从来不苟言笑,但他确实是爱我们的,一生从来没有打过我们,甚至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在那个时代,女孩子能被父母供到初中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年,中考结束后,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嫂们开始断断续续的给我作媒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冷不丁地被拍在湿漉漉的地上,突然就没有了方向。那时,小山村还是很闭塞的,也没人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压根没有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上大学。那时只是莫名地有些不甘心,甚至是害怕。那些时日,我几乎足不出户,父母也不管我,我就像一个幽灵似的东逛逛、西逛逛,偶尔还掉几滴眼泪下来。想必父亲是懂我的:丫头,你还是去念书吧,你身体弱,干不了地里活。
三年高中,我辜负了父亲,没有考上大学。我哭的稀里哗啦,想必父亲一定比我还心痛。听说新疆分数线低,招工容易,他便腆着老脸去求堂哥把我带到新疆去,父亲对堂哥有再造之恩。堂哥兜兜转转地回绝了他,把他亲哥的丫头带去了新疆,招了工。这件事情对父亲的伤害很大,他让我去复读了。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回到家的。那天特别寒冷,听见推门声,父亲圾拉着鞋子蹒跚着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喘得更厉害了。“吃了吗”,父亲有些兴奋,眼里闪着亮光,“吃了,在我姐家吃的”,“那快上炕暖和暖和”,爸爸妈妈抢着说。我爬上炕,坐在爸妈的中间,看着病恹恹的父母,心里酸酸的,放在窗台的半导体正在动情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世上就只有爸爸好,关了关了”,爸爸伸手就关了半导体。爸爸一辈子在我们跟前都是个严肃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装作吃醋的样子,所以我至今都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一幕。
穷怕了,为了钱,毕业后我去了远方。中秋节携夫君回家,特意买了一盒很贵的月饼给父母,那时的想法是我要让爸爸妈妈吃遍天下美食。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天气不冷不热,我们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摆了瓜果、月饼,父亲怕受凉咳嗽,半躺在炕上不肯下来,我便切好了月饼端给父亲吃,父亲拿小刀切了点放到嘴里慢慢地咽下去,“好了,我吃过了,快拿过去你们吃吧,这么贵的东西,我尝尝就行了”,“还有呢,你把这都吃了,不够,我再给你买”。
那天晚上爸爸很兴奋,最后忍不住下了炕,在院子里踱着方步,讲起了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妹妹乐呵着,“爸,你都讲了八百变了”。
可这却是我听到的最后一遍。次年的五一,爸爸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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