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但我依然会常常梦到他,梦中的他依旧穿着那件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比卡其褂子,那褂子也许是穿的太久了,以至于现在的我记不起来,父亲还曾穿过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
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好强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把队上的方方面面搞得风生水气,深受乡邻的拥戴,也常常得到各级领导的赞赏。
那时候的他是骄傲的,也颇具成就感。但他却常常公而忘私,记不起来照顾母亲,也记不起来照顾我们。所以,母亲常常与他吵架、甚至打架,吵急了、打急了,便嚷着闹离婚,但终究没离得了。
记得有一年下了20多天的连阴雨,好多老人说这不是好的兆头。果然,有一天就发生地震了。那天,雨依然沥沥淅淅的下个不停,下不了地,父亲就叫了一帮子人在队上的仓库里翻腾还未干透的麦子,母亲也去了。那时候的农民,没什么娱乐活动,凑在一起说东道西便是他们最好的休闲娱乐了。所以,那天与其说他们是倒腾麦子去了,还不如说是娱乐去了。
地震反生的时候,我正抱着不到一岁的妹妹昏天黑地的睡觉,那时我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地震,当父亲冲进黑乎乎的窑洞,抱着妹妹拽着我往外跑的那一刻,我才隐约的从父亲的责备里知道发生地震了。后来母亲与父亲吵架,说父亲地震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在家的我们,而是跑去敲大钟,叫他的社员出门避震。估计母亲对这件事很伤心,以致于后来很长时间,每逢与父亲闹别扭总会提起此事。听多了,我也觉得父亲不顾家,不够爱我们。
那时候,我觉得父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当他的生产队长以及和母亲吵架。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我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小时候的我是一个上树摘杏、下涝池摸鱼的孩子王,周围常常围着一群狐朋狗友,由于成绩还不错,人又乖巧伶俐,他们的家长也乐意他们跟我一起玩。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下午,我架不住比我年长的一位女同学的撺掇,跑到深山里去摘杏子。晚上又经不住同学母亲热情挽留,住到了她家。那时又没电话手机的,第二天回到家,听母亲说,父亲拿着绳子找了我一晚上,还说等我回来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当时害怕到不行,足有三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父亲回来真的打断我的腿。三天后父亲从外地开会回来却并未提及此事,甚至到他去世也没再说起过此事,但这件事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从此我对父亲多了份畏惧,不经父母同意,再也不敢轻易在别人家留宿了。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以致于现在,我要求我家丫头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如果确有急事,我会一直等她到家电话告知我,才会安睡。
父亲是威严的,也是慈爱的,面对我们从来不苟言笑,但他确实是爱我们的,一生从来没有打过我们,甚至重话也很少说过。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在那个时代,女孩子能被父母供到初中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年,中考结束后,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嫂们开始断断续续的给我说媒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冷不丁地被拍在湿漉漉的地上,突然就没有了方向。那时,小山村还是很闭塞的,也没人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压根没有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上大学。那时只是莫名地有些不甘心,甚至是害怕。那些时日,我几乎是
足不出户,父母也不管我,我就像一个幽灵似的东逛逛、西逛逛,偶尔还掉几滴眼泪下来。想必父亲是懂我的:丫头,你还是去念书吧,你身体弱,干不了地里活。
三年高中,我辜负了父亲,没有考上大学。我哭的稀里哗啦,想必父亲一定比我还心痛。听说新疆分数线低,招工容易,他便腆着老脸去求堂哥把我带到新疆去。堂哥的父亲去得早,父亲对堂哥有再造之恩,他想着堂哥不会拒绝他。但堂哥兜兜转转地还是回绝了他,却把他亲哥的丫头带去了新疆,招了工。这件事情对父亲的伤害很大。他让我去复读了。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回到家的。那天特别寒冷,听见推门声,父亲圾拉着鞋子急急的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喘得很厉害。
“吃了吗”,父亲有些兴奋,眼里闪着亮光。
“吃了,在我姐家吃的”,看着病恹恹的父亲母亲,我居然湿了眼眶。
“那快上炕暖和暖和”,爸爸妈妈抢着说。
我爬上炕,坐在爸妈的中间,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窗台上的半导体正在动情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世上就只有爸爸好,关了关了”,爸爸伸手就关了半导体。
爸爸一辈子在我们跟前都是个严肃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吃醋的样子,心里居然很温暖。
也许是穷怕了,为了钱,毕业后我去了远方。两年后中秋节,携夫君回家,特意买了一盒很贵的月饼给父母。那时的想法是要让爸爸妈妈吃遍天下美食。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天气不冷不热,我们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摆了瓜果、月饼。父亲怕受凉咳嗽,半躺在炕上不肯下来,我便切好了月饼端给父亲吃,父亲拿小刀切了点放到嘴里慢慢地咽下去,“好了,我吃过了,快拿过去你们吃吧,这么贵的东西,我尝尝就行了”。
“还有呢,你把这都吃了,不够,我再给你买”,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底气十足。
那天晚上爸爸很兴奋,最后忍不住下了炕,在院子里踱着方步,讲起了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妹妹乐呵着,“爸,你都讲了八百变了”。
可这却是我听到的最后一遍。次年的五一,父亲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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