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家之道，如烹小鲜
往往，我们念及一个人的好，如果不是曾经有过什么大恩大德，那总离不了一顿饭，几顿饭，或者，一辈子的饭。抓住一个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这种俘虏方式并不仅仅局限于饮食男女，而是普天之下概莫有能逃脱者。在一个家庭中，其灵魂人物往往也不是经济贡献最大的那一个，而是，烧得一手好菜的那个。能娴熟地玩味美食的人，往往具有钩心摄魄的魅力，无论他是美食丑，是胖是瘦。
我不知道在你心中这段言论算不算是谬论，起码在我心中，对这种观念是笃定的，那些温暖过我人生某个阶段的人，都曾经滋养过我的味蕾，和我的胃。
先说说我姥爷吧，在我童年的时候，他是最宠溺我的人，包括宠溺我的味觉。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他总是最沉默而能干的一个人，在我的记忆力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书房读书，看报，写毛笔字，或写文章，然后到时间了就开始下厨做饭，等大家都吃过饭，他收拾了，洗干净碗筷，就又钻进他的书房，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烧一手好的本地菜，蒸小酥肉和灌汤包是他最拿手的，一直到现在，这两样东西都是我的最爱，每次到外面吃饭，我只要一点小酥肉，就会遭到严重地鄙视，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道极其老土的菜，现在只有在赴宴的时候大家才会吃这道菜，可是于我，这确实最难舍弃的味道之一，因为每当一口又酥又嫩的小酥肉咄入口中，不仅是肉味，旧时所有的记忆都萦绕口脑之中，有姥爷家低矮破旧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厨房，有姥爷安静整洁的书房，以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柜里琳琅满目的各种书籍，还有一位老人安静地忙碌着的样子。那时候家的味道，就是姥爷做的菜的味道。
姥姥去世后，姥爷又有了一段新的感情，到现在为止已经持续了二十余年。在这段来自南方的感情生活的浸润下，姥爷很多习惯和性格都改变了，他变得浪漫了，有生活情趣了，爱说笑了，同样改变的，还有他做饭的风格。我们的饭菜中，有了咸鱼，有了干豆角，有了烧土豆，我常常惊异于新姥姥对姥爷的影响之大，也常常感慨感情可以改变人这么多，甚至包括他做饭的风格。
我想起的第二个人是姑姥姥，姥爷的妹妹。姑姥姥和姥爷住在同一所院落中，我感觉姑姥姥的整个世界，就是厨房和房间。经常，我在姥爷家校园里做功课，望向高大的梧桐树荫庇下的她家，总能在饭点将近的时候看到她在厨房和房间来回穿梭，虽然她年岁已老，却腿脚利索。那段时间父母工作特别忙，姥爷又随新姥姥去南方生活，吃不了饭的我就经常被姑姥姥叫去家里吃饭。她做的炒米饭我至今再也没有吃到过更比它好吃的，但却形容不出来那种味道。我能感受到的是，一个人的做饭的味道，和他的性格是密切相关的，姑姥姥做的饭，唇齿之间充溢着的是她的踏实，人情味，平和的心性。在我们两家共住的这么多年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姥姥大声说过话，更不要说如同老城中那些爱撒泼骂街的女人了，她总是温言细语，我想年轻时候的她应该就属于温婉贤淑的人吧。和她共住的小儿子夫妻，偶尔闹别扭生气，姑姥姥总是耐心劝和，但又不过多干涉。
也许是受姑姥姥这种性格的影响，他们家的子女性格都挺随和，没有老城人中的某些戾气。后来姑姥姥正在做饭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从此就离开了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院落，和女儿同住了，她的小儿子也有了很好的发展，搬了新家，他们家的那几间小房子，特别是那间做出无数美味的厨房，一下子变成了特别寥落的所在，特别安静，有时候我坐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望过去，总好像又能看到当年热闹的画面，姑姥姥穿着宽大的棉裤，忙里忙外，从那间厨房端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饭菜，蒸出一笼笼喷香白净的馒头。
最后一次见到姑姥姥，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躺在床上，见到人就只是流泪，默默的那种，她的孙男万女都在身边，一个个高大英俊，时尚漂亮，懂事安静，那是她的成绩。
还有，照顾没人管我吃饭的干妈干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涮羊肉，炸羊肉串，炒牛蛙，排骨……连我父母都烦我的挑食，他们从未有过嫌弃。妈妈能拥有如此感情的姐妹，我才能得以有一个如此温暖的“家”。我那对美食充满热爱并且开过小饭馆的舅舅，不但让我在他们家又吃又住，给我做各种“在谱儿”的美味，还包容我的臭脾气，我的任性刁钻。妈妈去接我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挣扎着反抗，苦恼，要求继续住在舅舅家，因为那个家对我来说，满足了我所有对家的幻想：安定，温暖，包容，而且，每顿饭都不是“将就”，相比于那时颠沛流离的我们家，我对舅舅家充满了留恋，还有和我相爱相杀的表哥，他只比我大四岁，却能在舅舅舅妈偶尔不在家的时候，给我炒鸡蛋，炸血糕，这是我始终都不能忘记的味道。
我也忘不了年级稍长，我那可爱的姑姑叔叔们，知道我嘴馋的癖好，经常做了好吃的叫我过去饕餮。彼时我们家已经有了安定的住所和稳定的生活，和一大家人的聚餐，便少了些许“落难”的感觉，只是纯粹的欢愉和对美味的享受了。姑姑做的一虾两吃，爆炒鱿鱼，手撕包菜，叔叔做的干炸香菇，清蒸鲈鱼，任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唇齿留香。我一直觉得，幸福的呈现方式之一，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饭”，那不仅仅是满足“口舌之快”，更是满足“口舌之快”，前者是味道，后者是精神。
家中美味的饭菜，是一个家得以凝聚的重要载体，无论在外打拼得多么辛苦，奔波得多么疲惫，只要想想回到家，总有一个人能给你端来热气腾腾的热汤热饭，用心炒出精美的菜肴，心就是安定的，踏实的，为之拼搏的所有，就是值得的。
喊你“回家吃饭”的，并不是“太太乐”，而是心中有你，并以美味勾之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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