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老伴去世了。食道癌,经过一年多的放疗化疗,最后瘦的不成样子,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终是去了。
那一年我七十岁。
我嫁给老伴时,二十岁,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可当时漂亮是不值钱的,也只能找个寻常的人家嫁了。
那时候家里穷,只有一间瓦房,我们生活异常清贫,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最后也还撑过来了。
五十年间,我们只养育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外出务工,进城创业,常年奔波在外,很不容易,我们在家照顾着农田,开着一家小卖店,每天种种地,卖卖货,日子也算充实。
但,人老了,身子就不如意了。老伴病了,儿子照料生意回不来,儿媳妇和大孙子回来跟着照顾。我见到过大孙子愁眉不展,也见过儿媳妇躲在门外不耐烦得给儿子诉苦……
我想,以后若是我老了,可不能再让儿子一家跟着受苦了。
老伴去世的那天,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反而觉得他终于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尽管,每当有这个念头时,我都会想起他一遍又一遍的和我讲,他不想死。
我依旧记得,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是多么悲伤,言辞之间又是多么的恳切,就好像,他把这些都说出来,说给我听了,他就可以留下来。
可是,我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握紧了他的手,等他说够了,喂他喝点水,甚至后来连水都喂不成,而后再无其他。
他去世了,我觉得我没有多么悲伤,可来悼念的亲邻们都不断的来问候我,我就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着安慰的话,适当地做出,很悲伤的表情,沉着脸,一言不发,这样应该就行了吧!我想。
一个接一个,我有些麻木了。我只觉得,这些人,好吵闹。
那天很冷,空气是灰色的,人也是灰色的。
心情自然也如那天空一样,都变成了灰色。
送走老伴,儿媳妇和大孙子跟随着来家处理丧事的儿子一起回到城里。临行前儿子让我跟着一起走,可是在农村待了一辈子的我觉得还是在老家更自由一些,就自己留了下来。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准备晨跑。清晨五点,我走出房门,天气微微有点冷,我活动了活动手脚,便准备要跑了,突然间,我的右腿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了下来,左腿也随之无力,我倒在了院子里,毫无征兆的,我瘫倒在地。
我害怕极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惊吓过后,我发觉自己只是腿不听使唤了,稍微安了神,大声呼唤,闻讯而来的邻居把我送往街上的卫生所输液。
一辈子在农村徘徊的我,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如往常的病情一样,输输液就行了。
然而直到输了两天液之后,依旧不见好转。
卫生所的小护士陪在身边,我打电话唤来了儿子,儿子急忙带我去了市里的医院,医生告诉儿子,是脑瘫,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跟老伴病了不太一样,这次是儿媳妇和刚毕业的孙女回来了,她们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眼里透露着怜悯,而我,也在心疼着她们。
我一生没什么大本事,但为人较为好强,每一刻都闲不下来,年龄大了,更是如此,不愿做谁的包袱,尤其老伴走了之后,我更是怕了如此,怕成为他们的负担,怕即便不穿他们一件衣,不吃他们一口饭,甚至不花他们一分钱,他们也还会悄无声息地撤出我的夜晚……
于是,我什么都做的很好,庄稼照顾的很好,小卖店也尽心地经营着,养着鸡喂着狗,一个人住在家里,谁都不用操心。
乡里组织的老年秧歌队,我也加入进去,和一帮老姐妹们扭着秧歌,好不痛快,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如此。
但,天不遂人意,我最怕的,还是来了。
孙女和儿媳妇像当初照顾老伴一样,照顾着我。看着她们为我奔走的样子,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躺在床上,想坐坐不起来,需要她们扶起;想去厕所,需要她们手把手;穿衣服换衣服,也需要她们一点一点地套进去……
起先,我因为羞耻感很不习惯,在她们抱我起坐的时候,倘若有旁人在,我便会挤出滑稽得大笑,试图和她们一起笑话自己。
但慢慢地,我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一直闲不下来的我总是躺在床上,让我受不了。
儿媳妇哪里照顾的不顺心了,我不敢也不好意思发火,可是孙女一旦有啥地方没做好,我便如点着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臭骂她一顿,可孙女听着我的骂声,没有半点怨言。
孙女越是顺从,我越发地看到了自己的无能,我看到了自己的无能,就觉得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能。终究我还是,成了拖油瓶。
出院后,她们用竹子给我围出了一个训练道,我可以扶着竹子,锻炼走路,她们告诉我,多锻炼就好了。
于是,我每天都很用劲地锻炼,像我的小孙子刚学习走路时一样,艰难得一步一步往前迈。练走路的时候,我乖的要命,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轻盈了一些,就觉得自己不再是包袱。
在他们看来不可能的事情,我做到了,半年过后,我可以走路了。虽然没有以前灵活,但拿着拐杖,我就可以继续走路了。
可是,不能自理的生活,早已磨灭了我所有的体面。看到曾经的家,看着自己曾经无数遍走过的路,地里的庄稼,门口的空地,看着儿媳妇一天比一天阴郁的脸,我变得暴躁,变得一点就着,变得嘴上不饶人,很多时候无能地狂怒着。
我骂所有让我不如意的,除了儿媳妇以外,孙女,偶尔来看我的儿子,大孙子,小孙子,都没能逃过我的语言攻击……
我骂自己的无能,骂所有照顾我的人对我的厌弃,骂拿我调笑的邻居,试图从中找回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体面。
我觉得,我病了之后,所有人都是厌弃我的,他们都不向着我的,不是和我一伙儿的,他们都在对我指指点点。
只有我一个人向着自己,我害怕极了。
有一天中午吃完饭,我让儿媳妇给我整衣服,她没理我,我又喊她,她说她耳朵聋,没听见。
我说那我骂你你听见听不见?她还嘴,我们吵了起来,我骂她一句,她还我一句,像是我不讲理一样。可是明明是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喊她也不听,要不是我自己不方便,我怎么会让她帮忙,她还如此对我。
也对,她早就看不惯我了,巴不得我不在她眼前。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这窝囊气了,而且麻烦了他们,自己也不痛快。
儿媳妇站在路口跟旁人说着自己如何如何委屈,诉完苦就回小卖店睡午觉了。
我也不管了,我要去死了。
往西走,西面有庄稼地和老伴的坟冢,还有一座桥,就去那里吧。
孙女见状,跟了上来,我告诉她,我自己出去转转,别跟着我。她看起来有些害怕,可还是跟了上来。
到了田地附近,我告诉孙女,我说你别跟上来,等会儿害怕了别怪我,我这里还有这个镯子,你拿着吧。
孙女不取,我就摘掉扔在了地上,孙女只能无奈地捡了起来戴着。
我看了看地,看了看水的深浅,走到桥上时,看到了村里的老王太太在带孙女吹风,我站旁边跟她聊了几句。
然后,在桥边上,就要跳下去,被孙女拦住了,老王太太和她孙女也赶了过来。
我死命挣扎,她们不肯放手,我腿很疼,刚才坐下的时候别到了腿,她们看到了,我试图以此来让她们让开,她们还是不肯,我下不去,我弯不过来腿,看来她们知道,只要她们一走开,我就会使劲跃下去。
孙女跟儿子打了电话。
然后说如果让我跳下去了,回头她就成家里的罪人了。
孙女站在了桥边拦着我的腿,她说我要是再动,她就先掉下去了,我现在虽然想死了,但不能不管她,她非要拦着,我就不敢再往大了使力了。
我死死的扒着桥,她们三个怕拽不动我,喊旁边路过想要钓鱼的一个小伙儿拖我,她们三个加上钓鱼的小伙子,又是扒我手,又是拉我的,把我拉到了路中间。
那小伙子说,别想不开,这水深着呢,多活一天是一天。随后,开着摩托车就走了。
可是我还是不死心,还想趁她们不注意再努力一次……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一阵头晕,转眼啥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邻居地呼喝声惊醒的:你老公回来了,冲着村西面去了。你还在这睡觉?
我一激灵:原来我是在做梦?梦里我成为了婆婆?那婆婆呢?真的跟着女儿去了西边的桥上?
时间不允许我继续去回忆,我骑上摩托车飞快地向着村西奔去……由于村路不太适合开车,我几乎跟先行一步的老公同时抵达目的地。
来到村西的桥上,看到正在跟女儿僵持的婆婆,我飞快地扑了过去。
抱住婆婆的同时不禁放声大哭:妈,您千万别做傻事啊!从今往后,我啥也不干了,就在家好好伺候您,您想要啥我给您买啥,您想去哪儿我陪您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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