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涂欢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号码打来的。他看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想都没想就按掉了。兴许是年关将至,涂欢最近一天能接好几个来路不明的骚扰电话,对方不是推销某处房产,就是询问有没有资金需求,他早已不胜其烦。
面馆里人声嘈杂,在座的都是这附近一带的白领,来自同一条街道的各幢写字楼。坐在对面的老胡一边吸溜着一碗豌杂面,一边向涂欢倾吐着苦水。上个周末,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老胡和他谈了半年的女朋友正式订婚。好事情,涂欢说,恭喜你。老胡却一脸愁容道,好个屁!本来都打算分手的,没想到给我整了这么一出。涂欢感到不解,这是怎么个说法?
老胡解释,他的这任女友比他小六岁,去年大学毕业。当初,别人给他介绍的是姑娘的表姐,见面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姑娘也一块跟了过来。结果,老胡没看上表姐,把那姑娘看上了,于是本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心态,硬是要到了姑娘的微信。两人相处三个多月,所有的流程都已走完,老胡便开始厌倦姑娘的黏人性格。起初,他躲着她,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后来直接当面提出分手。姑娘死活不答应,甚至威胁着要跑去跳楼。老胡打算不管不顾,等姑娘自己想明白了,也许就过去了。怎料,某天突然接到她表姐的电话,对方上来就骂他个狗血淋头,说他不是男人,别人都怀上了,还提分手,这不是畜生是什么。老胡嗦了口面条,细嚼慢咽吞了下去,继续说道,之前都很小心的,也就是那次,套子用完了,又懒得下去买,结果就他妈的中了。他那张胖脸被室内的热气闷得通红,像煮过的虾一样,嘴巴油乎乎的,宽亮的脑门上汨汨地渗出一层汗。
涂欢说,这不挺好,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何况女孩年轻又漂亮,说实话,便宜你了。老胡说,问题的关键是,跟她吵架那段时间,我在酒吧认识一女的,现在还联系着。涂欢说,删了不就完了?使不得,老胡说,我带那女的回过两次家,她知道我住哪,万一找上门来,我该怎么办?涂欢心想,那就凉拌。
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急促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是有什么要事相告。涂欢按下接听键,手机贴在耳边,故意不出声,想等对方先开口,一旦说出的是“先生你好”,就立马挂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也同样是一阵静默,弄得涂欢莫名其妙,还以为是周围太吵,把对方的说话声给覆盖了。他说,你在说话吗,我听不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柔女子的声音,是涂欢吗?他说,我是,你是哪位?对方欣喜地说,真是你啊,太好了,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涂欢说,你先别急着好,告诉我,你是谁。她说,你不记得我了吗,给你个提示,东云书店。涂欢一听,心里有了眉目,他知道那家书店,位于沙正街,他曾在那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图书管理员。
他说,你是何叶?她说,不对。他说,刘小莉?不对。肖燕?不对。彭静,马烨,思思?他一连报的几个名字,是在书店一块共事过的女同事,但得到的答复却是,都不对。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涂欢看着坐在对面的老胡,他已经把碗里的面吃完,正用餐巾纸擦嘴,同时也好奇地盯着他看。那还能是谁?他想,书店的员工来来去去,更替很快,能留下印象的实在不多。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面孔,紧跟着出来的是一个几近忘却的名字。他开口说道,你是陆琪?电话那头欣慰地说,你终于想起来了。
涂欢说,陆琪,真没想到会是你,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她说,我哪里也没去,一直在这里住着,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给你打电话,想约你晚上出来见一面。今晚?涂欢诧异道。对,她说,八点钟,在东云书店门口见,怎么样?涂欢想了想,说,可以。她说,那就这么定了,八点钟,你一定要来,咱们不见不散……说完,也不等涂欢回话,就把电话挂了,一如打来时那般仓促。涂欢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脑子有些懵,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令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有些荒谬,不像真的。
刚才在电话里,涂欢本想拒绝,要说他和陆琪的关系有多深,倒也不然,两人仅仅是当了三个月的同事。令涂欢惊讶的是,时隔这么久,陆琪居然会主动联系他,就像一个失踪的人突然回归。当初陆琪不辞而别,涂欢曾试着联系过她,但无论是发短信还是拨号码,均无回应,仿佛她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没留下一丝痕迹。
涂欢记得那是一年多前的夏天,世界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满大街店铺都在转播足球比赛。那天下午,涂欢站在奶茶店前,观看前一晚比赛的回放,法兰西四比三击败阿根廷。屏幕里的法国队员姆巴佩从边路带球突破,连过几人,势如破竹。涂欢看得入迷,丝毫没有察觉身边有人靠近。那个女孩大声向店里询问,你们这里还招不招人?柜台后面的三名店员都忙碌着,没人有空搭理她。女孩等待几秒,脸色渐红,但她还是鼓起劲再次问道,你们还招不招人?一名男店员走过来,拍了拍立在柜台边的一块板,上面清楚地写道,暂无岗位。女孩一脸失落,准备离开,涂欢趁机拦在她前面,指着街对面说,那里有家书店,常年招聘图书管理员,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试一试。女孩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向他道了声谢,便走开了。第二天上午,涂欢正在新书展台前整理图书,店长领着女孩走了过来,对他说,介绍一下,这是陆琪,咱们的新同事,以后和你一起负责文学区。
整个下午,涂欢坐在工位上心神不宁,无法安心工作,他接连去了几趟厕所,站在走廊上抽了几根烟。窗户外面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充满寒意,远处的城市也是一片灰蒙,仿佛被某种悲伤的气氛笼所罩。一想到晚上要见到陆琪,涂欢就难以平静,他在脑子里编织着见面以后要说的话。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你过得怎么样?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你的变化很大,比以前瘦了,或者比以前胖了。想着想着,陆琪的面容又突然出现。在他的印象里,陆琪留着一头短发,发梢贴着耳朵根,戴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走路时总是看着地上。初次报到那天,他带着陆琪熟悉环境,给她讲解店里的主要工作,什么时间点应该干什么,顾客的提问要怎么回答,哪些书应该摆在哪些位置。陆琪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做着笔记。她字写得很小,但很工整,那些文字密密麻麻排列在线格上,像沾上去的西瓜粒儿。涂欢说,你不用记,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自然就知道了。陆琪涨红了脸,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说,要记的,要记的。
他带她向书店深处走去,经过存放诗歌的那两排书架。陆琪看到琳琅满目的诗集,像着了魔似的立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架子,涂欢喊她,她都不回应。陆琪放下笔记本,踮起脚尖,伸直胳膊,想够到最上面一排的书,但因为个子不够高,手指与书脊之间始终差了点距离。涂欢走过去,问她想要哪一本,然后帮她取了下来。那是一本浅黄色封面的诗集,名字很怪,叫《下辈子更加决定》。涂欢看着陆琪把书翻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软,大概是受潮的缘故,他由此断定这本书已经存放了很久,是一本滞销书。陆琪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仔细品读上面的文字,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着。“雨下得好大/理应你是在屋里……被爱与爱……一切都有尽头……影子是你/你是窗户/窗户是痛”。涂欢在一旁窥视,完全不懂那些诗句是什么意思,虽然在书店待了已有大半年,但在文学方面他一窍不通。
陆琪把书抵在书架边沿,拿起笔和本子。涂欢问她,你要干什么?她说,我准备把里面的诗抄下来。涂欢说,这不行,现在是上班时间,被店长发现了,是要扣钱的。她说,那我下班再来。涂欢说,你这么喜欢,干吗不把它买下来,也省得费力气抄。她说,这本书要四十五元,太贵了。涂欢说,我们有员工价,能便宜不少。陆琪抿着嘴唇,默默地低下头。涂欢说,要不这样,你还是把它买下,钱我帮你垫着,等发了工资,你再还给我。陆琪呆愣愣地看着他,这样可以吗?涂欢说,当然可以,你甚至不还都没事,但我怕你过意不去。陆琪的脸又红了起来,但却充满喜悦,她怀抱着书,对涂欢说,谢谢,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身后的电子门发出声响,老胡走了出来。你小子,出来抽烟也不喊我。他向涂欢要了一支,点上火,吸了一口,顺着涂欢的目光望向窗外,又转头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涂欢说,没想什么。他说,放屁,你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是不是因为中午那个电话?涂欢否认,老胡却不依不饶道,别以为我没听见,今晚上有人约你是不是,叫什么琪的,你小子有艳福啊!涂欢厌烦地瞥了他一眼,那张肥胖油腻的脸让他觉得恶心。他说,你别想歪了,是我以前的同事,充其量就只是朋友关系。老胡说,人家既然肯晚上出来见你,肯定是给你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他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涂欢说,这是什么?他说,好东西,能助你一臂之力。涂欢接过来一看,是一枚包装紧致的冈本,他顿时感到全身血液都涌上了面颊。老胡说,你丢了干什么?他说,都说了是同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动不动就开房。老胡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枚冈本,塞回口袋里,说,你呀,就是喜欢装,表面假正经,心里其实渴望得不得了。涂欢说,那也比你强,莫名其妙给自己造个娃出来。老胡笑着摇了摇头,抽完一支烟便回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涂欢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在公司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沙正街。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晚高峰的马路上,前后左右都是车,刺耳的车笛此起彼伏,鸣叫不止。涂欢看了看时间,六点半,还算充裕,他待的地方虽在茶园,但一个小时内赶到沙坪坝完全足够。前方是一段长下坡,道路被车辆填塞得满满当当,那些红色的汽车尾灯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亮闪闪的光河。涂欢靠在座位上,突然感到一股困意,他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周围道路变得空旷,汽车飞速行驶。他说,师傅,到什么地方了?司机目视前方,用干巴巴的语气说,准备过桥了,朝天门大桥。涂欢一听,不禁愕然。
就在陆琪入职书店的第三个礼拜,恰逢周年庆,那天书店早早关了门,店长领着员工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席间大伙都喝了酒,涂欢和陆琪还相互敬了一杯。聚餐结束以后,涂欢独自走去轨道站,在地下入口处,他看到前方的路灯下面,陆琪站在那里,脑袋歪斜着,一只手扶着灯柱,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涂欢赶忙过去将她扶住,询问她有没有事。陆琪浑身绵软无力,耸拉着脑袋,满脸通红,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灯,灯……涂欢问她家在哪里,要不要打辆车把她送回去,问了好多遍,陆琪才口齿不清地说出一个地名,弹子石。涂欢艰难地将她扶上一辆出租车,一路的摇晃颠簸使得陆琪控制不住吐了出来,吐到涂欢身上,也吐在了车上,他们便被司机半路扔下。好在那里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涂欢扶着陆琪沿路走去,一面不停地问她该往哪个方向。陆琪抬起虚弱无力的手一路指点,把涂欢引到一座桥上,正是这座朝天门大桥。
涂欢看着车窗外缓缓移动的远景,来福士的四座大楼并排耸立在朝天门码头上,两侧的建筑群同背后的南山一道连绵起伏。宽阔的长江上,一大片的岩石浮出水面,形状像一艘船。他记得那天晚上天气炎热,他扶着陆琪走到桥中央,出了一身的汗。他累得双腿发软,问道,还要走多远?怎料陆琪突然甩动胳膊,挣脱开他的手,趴到一边高高的护栏上,面着江面竭力地大声嘶吼,随后又把头埋进两只胳膊的臂弯里,哭了起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只有两只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涂欢看在眼里,内心充满同情,却又不知所措。
车停在沙正街,涂欢下来以后,站在正对书店的一棵树下,环顾四周,大半年没来,街道的景象令他感到陌生。书店倒还是那家书店,黑色的招牌,白色的艺术字,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灰色墙壁上贴满了名人名言。书店两边的店铺已经换了门面,左边那家花店变成了水果摊,右边那家便利店也卖起了生煎包子。他望着排着长队等待买包子的人群,想起过去,他经常在上班间隙溜去便利店,或是去买瓶汽水,或是去买根炸串,又或者什么也不买,单纯地去歇歇脚,和店里的员工聊聊天。有一次,他在店里买了瓶可乐,付完钱准备要走,店员叫住他,拿出了一本黄色外壳的口袋笔记本,说,是不是你们店的人落下的,一个身材瘦小,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涂欢一眼认出那是陆琪的笔记本,他把它拿在手,说,是她的,我代她谢谢你。在还给陆琪之前,他想打开看一看,一下就翻到了中间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一位青年的半身照。青年长相帅气,皮肤光洁,嘴唇单薄,厚厚的刘海几乎将眼睛遮住,打了耳钉,身披夹克。照片背后写了个“灯”字,旁边还画着爱心。陆琪拿到本子时,惊慌失措地说,你打开看了?涂欢撒谎说没有,可是后来,他实在没忍住,去问陆琪,灯是什么意思?陆琪的脸唰一下红了,埋怨道,你还是看了。涂欢没有否认,在他的追问下,陆琪向他坦白,她正在和一个网名叫灯灯的假小子拍拖。为了躲避相亲,她特意从家里逃了出来,她不喜欢家人给她介绍的男生,确切地说,她不喜欢所有的男生。当然,你除外,她说,我看得出,你是好人。她之所以找工作,就是想攒点钱,将来有一天,能去往灯灯所在的城市。涂欢听完沉默不语,陆琪眼中含泪地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还请你替我保守它,不要告诉别人。
夜幕降临,马路上车来人往,喧声如潮,店铺招牌的霓虹灯闪烁起红红绿绿的彩光。时间已是八点二十五分,涂欢抽完了地六根香烟,然而陆琪还没到场。在此之前,他几次把迎面走来的路人错当成陆琪,刚想打招呼,对方就漠然地从他身旁走过。
涂欢掏出手机,找出中午的通话记录,对着那个号码打了过去。经过一阵漫长的等待,电话终于接通了,一个清脆明快的声音说,你好。涂欢说,陆琪,你到哪了?对方却说,什么陆琪,我不是陆琪。他不由地愣住了,说,那你是谁?对方说,我是这里的护士,你说的陆琪是这里的病人。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涂欢更加糊涂了,说,陆琪中午给我打过电话,用的就是这个号码……话音未落,对方突然挂断,几秒钟后又打了过来,说,我明白了,肯定是琪琪趁我扶李阿姨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用了我的手机,怪不得我说去了趟洗手间,手机不见了,找了半天。唉,也怪我自己太大意。涂欢问道,那陆琪现在在哪里?她说,当然在她自己房间里,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涂欢说自己陆琪的朋友,报了姓名,不料对方大声说道,你就是涂欢?他说,怎么,你认识我?对方说,经常听琪琪提到你,说你人不错,很热心肠。他说,还好吧,那什么,你们在哪,我能过去看她吗?对方说,现在?他说,如果太晚,可以改天。对方说,这倒不用,我们这里虽然熄灯早,但是今晚我值班,你可以过来。她报了一个地址,涂欢默默记着,挂电话前,她说,如果保安问你,你就说是来找我的,我叫小许。涂欢在路边再次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听说地点后,睁大眼睛看着他,那里是精神病院,大晚上你去那里做什么?涂欢说,去看望一个朋友。
车开到岔路口停了下来,左边是一条笔直超前的公路,右边的弯道往上,是个上坡。涂欢说,为什么停了?司机说,你要去的地方在半山腰上,往上只有这一条路,有路闸,进去就得收费,况且半道上也不好掉头。涂欢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走上去?他指了指路旁边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台阶,说,看到那道梯坎了吗,你可以从那里上去,很快,不用十分钟就能到。涂欢下了车,目送着黄亮亮的车身消失在路灯的光影里,周围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他用手机打光,照着崎岖不平的石头阶梯,一步步往上爬,等走到大门口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腿酸胀,再看看时间,花了整整二十分钟。
门卫室灯光明亮,来客登记的窗子敞开着,却看不到里面有人。涂欢走近了才发现,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顶圆帽子歪斜地扣在脑袋上,遮住了脸,呼噜声震天响。涂欢喊了两声,保安丝毫不受影响,这让他犯了难,抬头望向漆黑的庭院,里面的树丛阴森茂密,一幢大楼的深黑轮廓耸立在夜幕下。大楼其中一层的窗子亮着灯光,他想,小许大概就在那里值班。这时,小许又打来电话,问他到哪里了,涂欢说,就在大门口,但保安睡着了,我进不来。是吗?小许说,你不用管他,直接推门进来。涂欢按照她说的,走到紧挨窗口的那扇铁门,果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铁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道小口。
涂欢走进大楼,漆黑如鸦的大厅里空旷寂静,靠墙摆着一排排座椅,空气冰冷潮湿,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涂欢在黑暗中看到安全通道的指示灯发出幽幽的绿光,于是走过去,顺着楼梯走上去,进入二层的走廊。前方就是亮灯的地方,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走廊正中间,对着他说,是涂欢吗?声音清澈响亮,与电话里听到的略有不同。涂欢答应着走向她,在昏暗中看着小许,她背对光线,身上裹着一件白色护士服,头发盘在脑后。小许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抬头看着涂欢说,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来了。涂欢说,晚上就你一个人值班?她说,这一栋是只有我一个,后面那栋还有两名男护士,有时候病人晚上会闹,我一个人处理不来,就会打电话喊他们来帮忙。涂欢说,那么多病人,你们照看得过来?她说,我们这里其实只是疗养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院,是以修养身心为主的,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也就十来个吧。涂欢说,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待着,不害怕吗?她摇摇头说,还好,刚来的那段时间是有点怕,等习惯了就好了。唉,不说这些,走吧,我带你去看琪琪。
小许领着涂欢来到值班台,她说:你等会儿,我找一下钥匙,琪琪的房间在四楼,钥匙应该在最下层抽屉。涂欢看着她蹲到桌子底下,随后传来一阵翻找的声音。他看着杂乱的桌台,上面摆着各种物件,一桶吃剩的泡面,一块平板电脑,几个叠在一起的蓝色文件夹,一步红色电话机和一台白色打印机。小许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伸手把泡面桶的纸盖子盖上,不好意思地说,桌子没怎么收拾,比较乱。他们顺着楼梯往上走,空空的楼道里荡漾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进入四楼,小许故意放慢脚步,她告诉涂欢,这里要小声一点,如果惊扰到病人就很麻烦。涂欢也慢慢地跟在小许后面,走廊的一侧是窗户,可以眺望山下面的城市,另一侧则是一间又一间的病房,每一道房门上都嵌着一扇方形玻璃,看过去,里面漆黑一团。小许边走边小声介绍说,这一间住的是李嬢嬢,就是中午扶她上厕所的老太太,她老伴两个月前去世,被儿子送来这里,但她老觉得老伴没死,说会来看她。这一间住的是王姐,怪可怜的,丈夫卷着钱和别的女人跑了,精神受了刺激,没事的时候还好,一旦发作起来,就大喊大叫,到处乱抓,可怕极了。这一间住的是邱大爷,精神倒没什么问题,就是会发癫痫,每隔半个小时得来看一趟,万一他发作了,得拿筷子把牙齿抵着,防止他咬舌头。这一间是活动室,他们平时在这里吃饭看书,楼下还有一间更大的……涂欢打断她说,陆琪的情况怎么样?小许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太乐观,自从住进这里之后,她的臆想症就越来越严重了,而且……涂欢说,而且什么?她说,她似乎迷恋着一个人,一位同性,琪琪和一般的女生不太一样,你知道吗?涂欢点头说,我知道。
他们来到了陆琪的房间,418。小许说,就是这一间。她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涂欢说,没有问题吗?小许转头看向他,说,你说什么?涂欢说,我说这样没问题吗,她会不会已经睡了?小许说,放心吧,琪琪睡得很晚,我值班的时候经常都会上来找她聊天。她借着手机灯光,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转,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在进去之前,小许提醒道,一会琪琪要是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你不要见怪,顺着她说就是了。涂欢答应道,好,我明白了。
涂欢跟着小许走进房间,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房门在背后自动关上,周围充盈着诡异的静谧。小许用温和的语气悄声说道,琪琪,快开灯,我来看你来了。只听“啪嗒”一声,床头的台灯被点亮,陆琪笔直地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整条手臂被袖子盖住。小许坐到她身旁,双手轻抚着她的肩膀,温柔细声地说,琪琪你看,我把谁带来了。涂欢看着眼前的陆琪,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目光茫然,毫无感情。同过去相比,她瘦了很多,头发也更短了,脸色苍白如纸,带着一种恬静的倦怠神情。涂欢冲她挤出一丝笑容,刚想说话,喉咙似乎被卡住,发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你好,好久不见。陆琪只是眨了眨眼睛,冷淡的表情,好像冬季凛冽的寒空。她用和电话里同样虚弱的声音说,你是涂欢吗?他说,我是。陆琪说,你迟到了,说好的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涂欢看了看一旁的小许,只见她微微皱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道歉。陆琪这时露出浅浅的微笑,说,没关系,原谅你,来了就好,我有东西要给你。涂欢又乜了小许一眼,但这回她没看他,而是低下头,紧紧攥着了陆琪摆在膝盖上的一双手。
涂欢说,你要给我什么?陆琪指着他身后说,你看墙角的衣架,那里有我的一件衣服。涂欢朝后看去,蓝色的窗帘旁边,确实立着一根衣架。他说,是黑色那件?陆琪说,对,你过去看看,去看看。涂欢走到那件挂着的羊绒大衣跟前,转头看向陆琪。她说,你摸摸口袋,左边还是右边,有个小本子,是我在书店时用的。涂欢把手伸进大衣,左边的袋子空空如也,他又摸了摸右边,摸到了一本硬壳笔记本。他把它拿了出来,陆琪说,就是这本,你把它打开,东西就在里面。涂欢按照她的指令,一下就翻到了最中间那页,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纸币,压得极为平整。涂欢拿起那张纸币,看着陆琪说,这是你要给我的?陆琪说,对,还记得你以前帮我垫付那本书的钱吗,还说发了工资就还你,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涂欢说,当时买那本书只花了三十二块,你给我五十,我找不出来。她说,不用找,你都拿去吧,还有这本笔记本你也带走吧,里面的诗是我写的,都是写给灯灯的,我来这里以后,一直没办法联系上她,所以我把它给你,如果哪天你在书店见到她,请帮我转交给她。涂欢下意识地要说自己已经不在书店上班了,但转念一想,说:行,我答应你,见到她了,一定帮你转交给她。陆琪微笑着说,谢谢。她把脸凑向小许,贴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涂欢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是能看到小许的脸上飞起了一抹红晕。
离开时,小许陪着涂欢走到大门口,那个保安还趴在桌上睡觉,连姿势都没变。两人沿着大路往山下漫步走去,道路两旁茂盛的树枝将天空遮蔽,只留下中间一道暗色的河床,天上既无星也无月,河水深邃得令人探不清究竟。山下面的城市也陷入广大的黑暗中,只亮着零星的一点灯火。小许说,其实吧,有时候真觉得她挺可怜的。涂欢转头看向她,你说陆琪?她说,是啊,我来这里工作这么久,从没见过有人来看她,要不今天你来,我怎么一下就答应了。涂欢说,她的家人也没来过吗?她说,别提了,除了她父亲,她家里就没人来过,而且她父亲也只是年初缴费的时候来一趟,交完钱就走了,看都没去看她一眼。涂欢说,为什么会这样?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听院里的医生说,好像她家人对她很排斥,就因为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父亲还说,等什么时候她的性取向恢复正常了,再把她接出去。你说,这可能吗?
两人走到了马路边,相互交换微信,又站着聊了一会儿,直到网约车开到,他们才挥手告别。涂欢坐上车,小许则走向那条笔直朝上的台阶。汽车沿着空荡寂寥的街道一路行驶,涂欢望着窗外的夜色,回想今晚发生的事,内心充满悸动。为了平复心情,他拿出陆琪给他的笔记本读了起来,上面的字很小,需要努力辨认才能看清楚。涂欢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那些诗句大多写得有头无尾或者不知所云,倒是有一页上,涂欢觉得不错,反复读了几遍,诗的题目叫做《松散生命》:
偷时间,偷知道,偷欢快
小偷得到了惩罚
偷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这漆黑的路
是不是永无止境
化成灰,化成空气
化成花鸟虫鱼的一部分
期待着下一次轮回
一粒沙变成一片海
变成丛林里蹦跳的松鼠
遇见一位故人
微笑着说,见过你
在我们还是一片叶的时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