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种东西,要从上往下看他们。——萨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请注意这架飞机上背登山包的那个乘客。上午从单位开车出来,他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的地方,一辆网约车,司机当然不知道他的阴谋,但一切巧合得令人生疑,他很可能耍了什么诡计逼迫司机保持距离,不近不远,正好够看见你的车牌号码。如果他还携带了望远镜,那么从后面的网约车开始,向前画一条不稳定的直线,端点落在你座驾的右侧后视镜上,这条视线就很彻底地曝光了你在副驾搞的那些笨拙伎俩。现在你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被一条安全带勒住生长出赘肉的肚皮,你想调整姿势,往后挪挪臀部或者把安全带调松一点,你要随时做好起身搜查这架飞机的准备。巨大的机翼在震颤。几乎一瞬间,飞机就动起来了,空姐从后排疾步走过来,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请您在座位上坐下,记得系好安全带。还要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你在心里想。她还应该这样补充一句,哪怕只是随便提一嘴,如果换成Z的话,肯定又要这样反复唠叨了。你的视线停在左边那位躁动不安的青年上。机舱里许多座位是空着的,不是春运也不是假期,飞机连票都卖不动。在跑道转弯的瞬间,你被一股惯性甩向过道,你们之间的座位还空着,青年满脸惶恐地望着你,他的胡须已经很长时间没料理了,摔向地面的瞬间,你看见他居然穿了一双密布孔洞的拖鞋。什么人会穿拖鞋上飞机……你感到身体内一根又粗又长的血管在“突”、“突”狂跳。短暂的时间内,你低头看见青年拖鞋里藏着的那双汗涔涔的脚。脚踝是棕黑色的,有很多污垢。简直像大街上一个乞丐的双脚。空姐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先生您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医生过来,您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瞬间爆发的混乱。机舱里那些本来闭眼装作睡觉的乘客,此刻又沸腾起来,一个人在空姐后面装模作样地说:“我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让我来。”你一点也不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拍拍灰尘,飞机又猝不及防地转了个大弯,晃动中你看见那些乘客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我没事,真的。开始的时候,头有点儿晕,可能是害怕吧,飞机上总有一股谋杀的气氛,你听见有人在商量什么吗?乘客们“哄”地一声笑起来。空姐很耐心地说,飞机是地球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坐下来,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或者,等飞到天上,就看看窗外的云发呆。你突然觉得自己表演得很精彩,像一个从未坐过飞机的乡巴佬。刚才起身的时候,你搜查登山包的计划毋庸置疑宣告失败了。你忘记了摆放行李的架子早已被关上,要去哪里找那只登山包呢?它的颜色和形状……你在心里想了很久,没有结果。无形的推力把你压在座椅上,飞机以怪异的角度腾空飞起,你听见后面有小孩尖锐的呼叫。现在,那个青年开始跷二郎腿了。他又大又丑的拖鞋挑衅似的在你余光里耀武扬威。你觉得,他可能属于那种根本不在意他人感受的类型,他一定会在进食时咂吧嘴,发出类似猪抢食的怪声。你很有耐心等到进餐时间,看看他吃盒饭的样子,是不是像预想中那样令人憎恶。你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厌恶他了。
2
Z:
在这段时间,你要做好防跟踪和防偷窥的一切准备。餐桌上有我买来的小镜子,你往包里带上一块,走路的时候(尤其是夜路),最好时不时停下来,假装整理面容,伺机看清那个在后面捣鬼的人。你不要害怕,更不必跑去报警,说不定他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你想想,如果我们设计把他捉住,或者搞到一些证据,就等于捏住他的命门,一定让他身败名裂。他会是什么人呢?晚上,在房间里,我们总听见外面有人来来回回地乱走,窗外的庭院有那么高的围墙,他是用了什么诡计潜入进来的?小区里的保安,那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游民,会不会已经被他收买,成为作案的帮凶?这样讲其实不太妥当,因为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他捣鬼的证据,但是你感受到了危险,我也知道有人在谋划针对我的阴谋,这就足够了。我们要统一战线,不要搞窝里斗,也不要各自心怀鬼胎。早晨出门上班的时候,有件事,你可能知道,再提一嘴也无妨,就是单位那个什么小孙,女的,她家不正好也在小区嘛,就捎带上我一块走了,人家也是热情,总不能让别人热脸贴冷屁股是吧。我在小孙的车上,比如今天,大部分时候坐立难安。她的车好像有一股很浓烈的皮革味,不确定是皮座椅还是皮手套之类的东西,另外,车内的香水熏得人喘不过气。我就是在那时看见你的。你站在二楼的窗前,一张脸漂浮在窗玻璃上,那时肯定还没化妆,因为你脸庞黄得出奇,很像得了肝病的样子,你的眼珠啊,仿佛随时都会暴凸出来,我还听见你别有深意的话语:“贸然窥视他人是极不道德的行为……”那个时候,你在跟谁说话?我想,你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吧。我们单位的老大好像也知道点什么,昨天,或者前天,我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我椅子上跳起,还虚张声势地抱着一盆仙人球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可也要念及旧日的恩情”,真是荒唐可笑啊,我一把夺过仙人球,他却恐吓我说“大的灾难要来了”。这番说辞我已听得十分厌烦,把他轰出去后心又慌又乱,我就吃了两颗药,那种含锂的药片顽固盘踞在口腔里,水一冲,还是扒在上颚附近,我用手指头把药片扣下来,一股铁锈味从喉咙涌出,我咂嘴仔细尝了尝,原来铁锈味是甜的,其甜度类似地瓜或者荸荠。荸荠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没有荸荠,北方人管它叫马蹄,据说通常会包进饺子的馅,起增添口感的作用。你下次买菜可以试着搞一点,包荸荠馅的饺子。一说到饺子我就感觉饥饿,但是酒店附近有什么可吃的呢?更何况我决定减食已经有很久了。在飞机上,我要了一份咖喱鱼蛋的饭,其实也只有这种饭,叉子插进去,就想到你快要暴凸出来的眼球,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眼睛这样大呢?不仅眼睛,还有耳朵和额头,我忽然觉得你去演南极仙翁也挺合适的,你的额头啊,居然有寿桃那样大。总之那份饭我没动,咖喱的气味有点像汽油,我旁边那个青年人倒是吃得欢畅,我本以为他会发出类似猪抢食的嗯嗯声,还好他不咂吧嘴,像个小猫似的窝着。整一天下来,从机场到车站,再到这家宾馆,我感觉自己的腹腔正在被某种酸性液体腐蚀,这是不进食的后果,我却丝毫不觉得痛苦,因为我的那些脏器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变得薄而透明了,我猜想它们因缺少营养而日渐萎缩,一旦身子动起来,能听见内脏相互挤压、碰撞的声音。我见到的客户第一句话,就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在注射毒品,不然胳膊怎么会这样瘦。真是奇怪,我的手越来越细,肚皮却不见缩小,甚至还有所膨胀。在飞机上,就是这肚子坏了大事。如果再灵活一点,我从座位上跳起,立刻就能揪出他了。他具备可怕的反侦察能力,并且心理素质十分强大,我猜测他一定是个患有偏执症的极端分子,像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我总怀疑我们的邮件被监视了,自从放弃微信和电话联络以来,连最后这个尚属安全的方式也不可靠了,你会给我回信吗,我不知道,也只能等。这些天,我正在研究密码学,学了几种加密技巧,据说可以防住特工级别的监视者。我每天惶惶不安地学,学到头发都有点发白了。
W.
3
雨水缓慢地在车窗蔓延。公路旁边褐色的秃山被水汽笼罩,连带前面的城市也变得晦暗了。南方,雾霭沉沉的春季,黄色的海水不断撞击岩石。“这种天气,好像只有我们南方才会有。”司机反复咀嚼一块口香糖。葡萄香精的味道。“你说岛吗?我们城市有一千座岛。有时候,往海的方位看,到处是破碎的陆地。”空调不断制造冷气。外面,凝结了顽固的水珠。你忽然想起,Z的表情,那种瞪着人发呆的模样,很像一条翕动着鳃的鱼。“鱼?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呢,但是我觉得,Z姐更像一只鸟……”你在心里琢磨她这句话的意思,她们见过面吗?是在小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你感觉双脚有点变得不真实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离身体,从小腿到胸腔,再到头颅,躯体雾化的感觉如同一条紧吸住皮肤的水蛭。
“这鬼天气,”司机摸出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这个时候去岛上,真是不合时宜。”你的思绪被猛然拉回到这辆网约车上。公路延伸向海的位置,城市从路边擦肩而过,又隐失在大片的水汽中。后视镜,明亮的地方,一辆亦步亦趋的车反复浮现。其实,你不知道那座岛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天在办公室,她也只是随便提到了海边。内陆地区,又干燥又寒冷,人人都喜欢大海。你说好啊,要是有时间,就约着一块去玩玩,她说真羡慕那些渔民啊,住在岛上,每天望着大海发呆。她在你电脑上玩游戏的时候,你坐在不远的地方,整间办公室都没人,你抱着一盆仙人球,好像在看怀里的一只猫。你在等,等她从座位站起来,给自己冲上一杯咖啡,她用小调羹搅拌的声音被隔壁打印机沉闷的嗡嗡声冲散了,碎在你那张整齐的办公桌上,然后许多人说着,笑着,一脚踢开门闯进来,她的形象也在刹那间碎裂了。
“一个人来,是散心的吗?”等红灯的时候,司机吐掉口香糖,又塞进口中一片,还假模假样地伸手递给你,你只是冷冷地看他作秀,自讨没趣地把手缩了回去。“是单位派来出差……”这种说辞好像呕吐物般从你喉咙滑出,司机继续大力咀嚼的动作,你搜肠刮肚想出几条理由,比如要考察海岛旅游开发,比如要投资什么环境保护的工程。司机猛摁喇叭,车流缓慢动起来,你有点心虚,就故意把头扭向车窗,看见后视镜里,那辆跟踪了你一路的车又出现了。“那座岛,”司机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是一座荒岛。没有旅游业,也没有什么环境保护工程。你在岛上只看见无数坟状的蚁穴,就是那种红火蚁。我猜你是杀虫剂公司的吧,做你们这行的,与虫子打交道,连人也变得有些阴鸷了。”
“你说我阴鸷?”
“哎呀,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那种阴沉沉的感觉。”
你一直在观察后面那辆车。海岸线越来越近了,码头的建筑立在雨中,几艘外壳生锈的渔船像尸体般漂在海面。混黄的海水。一下车,你就被南方的闷热包围了,春季,气温二十五度,不算炎热,但是湿度高得令人绝望。你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与皮肤粘连在一块了。你拖着行李箱往海边走,快接近码头,你猛然停下,转身,对后面那个满脸惊恐的人说:“窥视他人者,亦将受到他人窥视。”
那个人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你看见他背着大号登山包,故意伪装出一副偶然经过的样子,实际上你们之间保持的距离非常精确,你迈一步,他也紧跟着迈出一步,你停下,他也停下,当你转身,准备揭发他龌龊的行径时,他又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你准备晚上给Z发一封邮件,告诉她务必加强警戒,尤其是试图在夜晚潜入家里的,那种表面上是贼实际却内心有鬼的人。你还有一件紧迫的事情,既然他已经跟踪到这里,说明连岛上也不安全了,那么,通知她转移见面地点就变得迫在眉睫了。反正岛上什么也没有,她看见红火蚁的巢穴,还有那种劣质的砂土地,肯定会感到失望。她坐明天的航班,按照预定计划,会在晚上与你见面。晚上的岛屿……你惶然地想着,脑海浮现她穿比基尼泳衣躺在沙滩上看月亮的画面。你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Z和单位都被蒙在鼓里,但是现在,窥视者像一座山压在你的心头。你再次转身,想将他痛骂一通。可是后面什么也没有。
4
在海边恐吓他的那个中年人,现在他有点印象了。起初,看见那个人扭曲、狰狞的一副面孔,他还以为遇上了抢劫犯,或者就是从附近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在那个人自言自语念叨一些怪话时,他很可耻地逃跑了。他的脚踩在海边凸起的碎石滩上,因为穿了双拖鞋,碎石块硌得脚底生疼。他拼命跑到自以为远离海岸的地方,背包里,鼓囊囊的衣物压在肩上,他甩掉登山包,为的是逃跑能再迅速一点。他很害怕被人发现行踪。去海边的计划一经提出,立刻就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他母亲还以为去海边是为了散心或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旅游打卡,他父亲则断言这个计划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一边辩解说只是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一边暗自为父亲的洞察感到可怕。有很多次,他宣称要去外面“看看”,父亲表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告诉他在外面玩够了就赶快回家,暗地里却埋伏在机场和车站,或者尾随跟到目的地,在他将要实施计划时突然跳出来,很大声地将他当众羞辱一顿。他父亲是那种诡计多端的人。从早上出门开始,他就在精心编织谎言。他说在那座海边的城市报名了一个岗位,如果考上,以后就能一辈子吃到国家饭了。母亲被这番话唬住,边抹眼泪边说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很得意这番伪装,告诉母亲已经买好去南方的机票,等到了那里,就找家培训机构努力学习。这时他听见父亲“哼”地叫出一声,用那种很轻蔑的眼神死死盯住他。为了甩掉跟踪,他先假装坐地铁去机场,中途出站又叫了辆网约车,告诉司机先在市区瞎逛,等时间差不多再开去机场。司机很兴奋地说:“同志,你是在执行任务吧?”他点头说:是。一路上,他都在看前面那辆摇晃不定的车。他凭空猜测,那里面一定坐着两个偷鸡摸狗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把车开得这样危险?
他一个人在碎石滩上走了很久。那个恶狠狠咒骂他的男人,他估计,很可能是故意等候在码头,或者躲在暗处跟踪了一路。窥视者……他拼命在心里想,那张老态的脸又蓦然跳出来,他忽然记起这个男人,就是上午在飞机上大吵大闹,搅得机舱内人心惶惶的疯子。用餐的时候,他用余光看见这个人假装看杂志,实际上正在偷窥他脚上一双很旧的拖鞋。空姐推着餐车走过,他还听见旁边座位上传出很响亮的咕咕声。那个疯子,他把饭端端正正摆在桌板中央,然后挺直腰杆,聚精会神地盯住饭盒。但是一直没进食。就好像修炼邪教的信徒,以为这样干瞪着眼能汲取到什么“精华”。简直是不可理喻,他越想越感到憎恨,他是什么时候被纠缠上的?有一句话反复在耳边鸣响:行事不密,必受其害。很有可能在出门时,他的阴谋就已经败露了。那个人都看见了些什么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那些有血流淌的部位,早已经变成了风干的腊肉,现在行走在海边的只是一个死人罢了。死人是没有隐私的。
他在耳边巨大的轰鸣声中返回码头。“什么声音?”他不安地问船老大。“只有海浪在动啊……”船老大疑惑地说,“或许是我们住在海边的人耳朵都聋了。就像你们内陆人嗅不到盐味一样。”
不断颠簸的渡船。有几个乘客,在甲板上呕吐到天黑。他很有兴致地蹲在甲板上,看那些呕吐物中外形完好的食物。一只烤鸽子,或者其他什么小型的鸟类,左翼上留着一排牙印,粥样的液体覆盖在表面。“你猜什么人不用进食?”他逮住从眼前走过的乘客问。那人刚蹲在甲板呕吐完,一脸虚弱地说:“厌食症患者。”他很深奥地笑了起来。“有人在昼夜不息地从事监视活动,干这类勾当是不能进食的,因为必须时时刻刻紧盯住目标。”
远处,岛的轮廓在来源不明的光芒下若隐若现。要是穿越海峡抵达那座岛,他想,就像一个逃亡者跳入河流,洗掉身上残存的所有气味。那些牵着猎狗在后面追踪的人就要失望了。但是他们依然沿着预想中的路线追击。
甲板上,他看见有人疑神疑鬼地奔跑,一边跑,一边从喉咙发出巨大的干呕。春季,回南天,船舱里到处渗出浅棕色的水。他在湿漉漉的梦里挣不脱那些追踪者,听见耳边传来那个疯子密集的窃笑。
5
夜晚你在惴惴不安中昏睡过去。知道临时更换地点,她会表现得不开心。“岛都是一样的”,旅游网站上说,这座海边的城市有许多冷门岛屿,冷门的含义是,几乎无人涉足过此地。红火蚁……登岛后你问了当地人,他们说,那边的岛,也就是你们原计划会面的岛,经常有人登上去露营。“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酒店。没有沙滩。没有树。没有人。”你觉得人们好像都疯了一样,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野营呢?还有那个谎话连篇的旅游网站……蚁穴里,红色蚂蚁倾巢而出的景象在你眼前不断闪烁。你推开房间的窗,一股股含盐的风从远处海平面跋涉而来。岛上没有光源,但是天空低矮的云层都被染成了绯红色。你看见泛着惨白泡沫的海面浮起一尾死掉的大鱼。你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过死鱼的眼睛。它白色圆环内部是一个漆黑的圆点,风和水沫猛烈击打着那些尚未腐烂的软组织。Z曾经告诉过你,吃鱼的时候,首先要品尝眼睛。“用筷子斜着插进去,轻轻一撬,它就像鼻涕似的淌出来了。”晚上你在卧室,听见厨房彻夜不停地炖着一锅鱼,Z半夜起床去厨房偷喝一碗汤,到处都是芫荽和鱼的腥味。她坚持鱼汤疗法已经有很久了。要是没有鱼,晚上她会心悸,听见墙后面数不清的老鼠在磨牙。有一次,你在喝汤的时候,筷子从乳白色汤水中捞出一颗豌豆大小的眼珠。“以形补形是有科学依据的。”你看见她的眼睛在一天天变大,首先是眼眶变得饱满,那些埋在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突然间丰富起来了,连带着眼皮也一天天膨胀下去,她的眼睛,以十分健康的速度鼓起来。下班回家时,在小区附近,你听见有几个小孩暗地里叫她“大金鱼”。你的睡眠很耻辱地中断了。你看见Z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发狂似的搜寻那个躲在暗处的贼。
踩踏地板的声音。连续、有节奏,如同外面定期拍打礁石的海浪。有人在周围走动。你“腾”地坐起,一把摸向床头,点了房间的灯。“阴魂不散……”你惴惴不安,知道那个人到底还是追过来了。他拖鞋的橡胶味,还有那只巨大登山包散发的一股霉味,都好像随着海风强闯进了室内。那个人就在你隔壁房间“嗵嗵嗵”地走。你很想跟他斗斗看,像故意弄出噪音这样的把戏不过是小儿科,你一口气围绕房间“嗵嗵嗵”地乱走了几圈,很快隔壁沉寂下来,你也停下,知道自己的抗议起了效果。你第一次在与他的斗争中感到喜悦。你极其兴奋地躺下,“没有注定不能战胜的对手,他的神话已经宣告破灭了。”你在想象中这样构思。明天,Z如果收到你的邮件,一定会大受鼓舞。可是没一会儿,隔壁那人又“嗵嗵嗵”地走动起来了,你愤怒得头昏脑胀,但是知道自己的抗争已经失败,他听得见你跺脚的声音吗?像他这种人生来只会专门对付你,又怎么会在乎你那微不足道的反抗呢?“挣不脱的。”这回你胆战心惊地走下地,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你像只耗子似的躲去了浴室。你在浴室蜷缩到第二天早晨。
6
W:
保持联系。最近我的猜想又得到应验了,你说的那个小孙,据我观察,很可能就是潜伏在小区的内奸。她看上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光明一点呢?可想而知她那种人平时都在诅咒些什么。我从菜市场回来,时常看见她在小区门口勾引保安。她故意凑上来跟我套近乎,偷看我袋子里装的一尾死鱼。她说鲈鱼还是要清蒸比较好吃。呸!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对她说不懂就不要妄自揣测,买鱼来是为了吃的吗?你知道的,许多年来,我一直因神经衰弱而失眠。晚上你一会儿放屁,一会儿打鼾,我用力掐你的脸,你也不醒。“吃两片安定吧。”你在梦里说。我一失眠就吃安定,后来把神经也吃得衰弱了,现在它们薄得像纸,听见什么动静就会振动,我的太阳穴啊,仿佛结了冰的一条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裂开来。然后我就爱上了吃鱼。准确地说,是鱼汤疗法。说这话时我又饿了,锅里还炖着一尾鱼,待会我准备把鱼眼睛挑出来,蘸醋吃掉。我的眼睛越来越大了。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你躲在后面,一副嫌恶的模样。你是在害怕什么吗?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鬼知道你表面上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上内心在策划什么龌龊的阴谋。我时常贴在墙角偷听邻居谈话,知道他们在说“隔壁那个大金鱼”“脑袋生疮的婆娘”,这些全都是你秘密泄露出去的丑事。我在你上衣口袋夹了支录音笔,白天你出门上班,我就躲在房间里,监听那些试图接近你的人。那个小孙也勾引过你,地点就在你办公室,她说想听你讲讲办公楼闹鬼的故事。这种事情真是荒唐啊,她自己到处捣鬼,反过来还要伪装成受害者,你不理睬她真是做得聪明!
保持联系。你们。他们。我们。最近看到一句话:每个人都在孤岛的边缘徘徊。你出差去的那个地方,是在岛上吗?
Z.
7
在含盐的风肆虐的房间,他接到前台电话,说码头有人在碎石滩捡到他的背包,因为里面有手机和现金,就上交了派出所。现在,派出所已经查到他入住的民宿了。挂掉电话,听见隔壁很大的电视声,播音员在念稿,躁动的音乐,一阵激烈的武打。他很清楚隔壁那人频繁换台的目的,电视只是掩护他行动的障眼法,实际上那人肯定贴着墙偷听他房间里的一切。就像一只巨大、丑陋的壁虎。昨晚,他在惶恐中徘徊到天明。他只是来来回回地乱走,绕着房间,顺时针两圈,逆时针两圈,他的腿脚再不活动,就要发炎、腐烂。事实上他的肌肉已经很久没放松过了。从家里出走,他曾雄心勃勃地背诵过几句诗,什么“男儿立志出乡关”,那时候他就是被一股热血冲昏了头脑。现在一想这些事他就后悔,尤其是想到父亲从暗处跳出来,戳着肋骨嘲笑他是个“巨婴”,这种令人窒息的事让他神经过敏般地时刻感到恐惧。他甚至考虑过与他们断绝关系,或者采取折中办法,一个人躲到很遥远的地方过一辈子。如此行动就要更换名字,他现在的名字已经不能再用了,换掉以后,他就完成从死人到活人的重生。换句话说,就等于死过一次。他很认真地想过,这种死亡方式是完全可行的,除了更换名字,还要换掉手机号、微信号、QQ号,总之一切联系方式,还有前半生那些交往的朋友,到紧要关头必须全部断绝关系。“所谓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他心潮澎湃地想着,幻想能找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那样就能顺理成章地实行那个计划了。但他必须先摆脱隔壁那个跟踪的人。此人第一次暴露身份是在飞机上,然后是海边(那时这人已经撕破脸跳出来恐吓他了),现在又尾随来到这座岛,住在隔壁房间监视他的行动。“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他很为这句名言感到激动。下楼去前台的时候,他问了住在隔壁的房客,前台说是个“有些油腻的中年人”,至于具体长相如何,来岛上做什么,他没问,前台也没说。他拿了背包就要走,前台突然开口说:“可能是来度假的吧。不知道。在电话里他叫对面的人宝贝,一副恨不得马上与对方见面的样子。”
他背着包在民宿外转了一圈。三楼窗台不高,隔壁窗户开得很大,电视机还猛烈地响着。他从背包里撕出一张纸条,用跟前台借来的笔写下示威信,揉成团扔进去了。他还扔了两次,因为第一次手抖,纸团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
他像刚行窃完的贼,慌慌张张逃离了民宿。岛上游客密集,几个小贩在路边叫卖水果和贝壳,跨过马路就看见沙滩。他很讨厌沙滩这种地方。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到这种恶心的地方来。如果不是在码头遇见那个恐吓者,他会按计划乘船抵达另一座岛,那里没有沙滩,没有酒店,没有面目可憎的游客和商人,只有灰黑色的砂土和无数坟墓形状的蚁穴。他总是喜欢那种不寻常的地方。那种阴暗、荒凉、没有人烟的孤岛。
8
你时常为自己编造的谎言感到得意。你告诉Z要去海边出差,告诉单位要请假到外地看望儿子,实际上来岛上干什么勾当只有你自己清楚。现在,你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只为营造出自己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假象。你给她发了微信,九点的飞机,中午能到,她向单位请假的理由是去看牙病。你不知道她的牙是什么时候坏掉的,她说过喜欢甜食,你也看见过她后槽牙斑点状的孔洞。那个下午,在办公室,她缠住你要听大楼闹鬼的故事,你一边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一边默许她在你的桌面坐下,你得好好想想那些传闻了,因为闹鬼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你刚进入单位,听说一个工程师上吊死在厕所。“他的舌头拖到了地上!”你恐吓她说。“啊,有那种事?”她做出十分期待的表情。“到了晚上,一个巨大的阴影……庞然大物般的……”你用尽心机虚构了那个鬼故事,她在你面前听得入迷,纸杯里的咖啡泼洒出来,你借口拿纸巾给她“擦擦”,顺手就抚摸了她丰腴的大腿。活鱼的表皮。鳞片细密。凉爽的流动的水的感觉。她走后很久,你在看桌面椭圆形的压痕,她的痕迹,她的味道(一股青柠檬味),一点点消失在办公室缭绕的烟雾中了。后来上班时,如果Z不在窗前监视,你就搭她的顺风车去单位,她车内那股新鲜水果的芳香总是使你想到果园里一个明媚的午后。你痴迷于她车内的皮革。你在副驾做过不止一个梦,梦见她变成鱼,变成金钱豹子,变成一头热烘烘的小母熊。你养成了用后视镜观察车后的习惯,如果Z的眼睛像脓疮般冒出来,你就摆出一副尴尬或者厌恶的嘴脸,你假装被皮革味熏得头昏,背地里享受那种好闻的味道。去海岛的计划毋庸置疑,是她突然间提出来的,因为那天正好是她二十六岁生日。可是你内心已经期待这样一场旅行很久了。你觉得人总该主动或被动地发生一些变化,尤其是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像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你已经到了萌生出厌倦的时候。
“那么,”她在聊天框打出一行字,“在岛上见咯。”你把旅游网站的事告诉她,原计划去的那个什么“网红”岛,实际上到处都是可恶的蚁穴。“那种地方,”你一边打字一边忍不住笑,“到底什么人才会喜欢啊。”
窗户大开着,早晨天气晴朗。空气流动的感觉。带盐味的风让你暂时忘记了昨晚的窥视者。你忽然猜测昨晚的所谓“斗争”其实是庸人自扰,窥视者很可能并未听见你那徒劳的脚步声。他只负责偷窥你,窃听你,把你搞得惶惶不可终日,一旦你有所反抗,他就很狡猾地偃旗息鼓,等待时机再冒出来捣鬼。“敌在暗处……”你想给Z提个醒,叫她要学会示弱,不要总把事情做绝,潜藏进家里的那个贼,如果给他留一线生机,反倒不会狗急跳墙。就这样想着,你在邮箱翻到Z大清早发来的信件,看着那些狰狞的文字挑衅似的在屏幕前跳动,你继续给她发去微信:“她在我身上藏录音笔呢。”最后,你很敷衍地给Z回了封信,上面说:敌在暗处,请继续警戒。你本来还想写点什么,听见“嗵”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进房间。你忽然意识到开窗是个错误。
在房间的地毯上,你找到一只团成球的纸团。打开,上面歪七八扭地写着:
警告信!!!
第一,不要干涉他人的行为,这完全是别人的隐私。
第二,请保持安静,时刻记得不给别人增添麻烦。弄出噪音是特别无耻的勾当。
第三,禁止跟踪、监视、偷窥他人并以此为乐。不然,你终将玩火自焚。
窗外,一架飞机呼啸着撕裂天空,隆隆的声音叫得十分恐怖。你把纸团扔在地上,看见墙壁和地板密布水珠,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水从建筑内部喷涌出来。很快,纸团就被水浸湿,化成一摊丑陋的纸浆。你听见电视里新闻主持人一本正经地讲着“回南天”。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你感到一丝疑惑。
9
Z:
敌在暗处,请继续警戒。这是我昨晚,还有今早悟出来的道理。世界上有一种人专门躲在暗处对付别人,揪出他们不仅要靠武力,更要动一点脑筋。你说抓到了内奸,这是很好的进展,至少说明小区内部有鬼,那些原本是街溜子的保安,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可靠。你可以在家里多放几面镜子,墙壁,天花板,书柜,鞋柜,茶几……一切容易疏忽的地方都要留意。在镜子面前,你做出不知道潜入者存在的假象,看他还能搞出什么把戏。这叫以逸待劳。还有个办法,我一直憋着没跟你说,就是啊,你偶尔装装疯,也挺好的。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有很久了。那瓶含锂的药,我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一有人过来,我就拿在手心把玩。他们看见我吞下药片,如果是窥视者,肯定会趁人不注意偷看药瓶的细节。碳酸锂。治疗躁狂症。知道这点就等于告诉他们:你的跟踪已经暴露,我早就发现你了。精神病人是很理想的避风港湾,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躲进来。这趟出差,如果说有什么准备不充分的地方,那就是没带上我办公室的药。现在,主动权落在了别人手里。有一个人住在我房间的隔壁。他是那种在晚上不睡觉,专门发出噪音折磨别人的偏执狂。我也不是没抗争过,我模仿他走路的步调,他跺脚,我也跺脚,他叹息,我也跟着叹息。我立志要跟他斗下去的。但是所谓“光脚不怕穿鞋”,跟这类人对抗的结果可想而知。今天早上,我要出门开会,从窗外飞进来一个纸团。他居然给我写恐吓信了……真是得寸进尺啊!
我就是要告诉你,斗争的形势严峻,一刻也不能大意。你问我是不是去了岛上,我说,的确有岛,是那种给人不舒服感觉的岛。你能想象到处湿漉漉的情况吗?我坐在房间里,好像什么东西都要被融化了,他们管这叫回南天来着……墙壁涌出下水道的污水,墙纸一碰就黏在手指。在浴室的墙角,生长出一片黑色的丝状青苔。我在梦里看见整个房间都被污水淹没,从天花板冒出一尾长着人头的怪鱼。向你描述这些,使我的知觉不至于在潮湿中退化。事实上我快要忘记很多事了。一处在这种地方,我的内脏就变得愈发稀薄(现在低头,看见它们在腹腔相互挤压),连带整个人,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我十分乐观地想象,你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家里窸窸窣窣地乱走,一定也是这种感觉。你的皮肤已经枯黄到惊悚的地步了。你用小镜子观察窥视者,看见自己暴凸出来的巨大眼球,还有皮肤下面那些青色的血管,你的体内生长出许多菌类……在厨房彻夜炖煮的鱼,你吃下去,又原封不动地排泄出来。家里堆满了鱼骨和鱼鳞,那种环境是滋生苍蝇的绝佳场所,你就躺在床上,看乌云般的蝇群席卷一切。阳台上,你偷偷饲养的乌龟已经死了。苍蝇学会了打持久战,平时很密集地堆在龟壳上,一旦乌龟探头出来,就立刻叮咬上去。你在阳台找到了空荡荡的龟壳。与垃圾和蚊虫相处使你像我一样,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了。
W.
10
两种生活之间并没有本质区别。就像一个人映在水中的倒影,表面上分成了实像与虚像,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不同空间的同一种存在。他反复念诵这句被勾画起来的句子。蓝色圆珠笔。封面被揉皱的日记本。“正经人谁写日记啊”,他记得在网上看到的调侃。“我每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刚很犹疑地写下去,立刻又停止住了。窗外,轰隆隆掠过天空的飞机围绕岛屿转了一圈。他想起上午在前台,一个警察像审讯似的盘问他为何会丢失背包。“我有遗失物品的习惯。”他很心虚地回答。“哦?那你把手机也忘在里面,就一直没发现?”警察狐疑地盯住他。“只是一种通讯工具……”他弄出很可怜的表情对警察说。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真像一个逃犯或者间谍。前者为了生存,后者为了信仰。扔出示威信后,他又一次很丢脸地逃跑了。那个在码头恐吓他的中年人,据他估计,很可能身上藏有短刀一类的武器。“敌进我退”这个道理他时刻谨记在心。岛上可以藏身的地方很多,他谎称是从北方来岛上“打工”,一家首饰店就很大度地让他做了保安。穿上保安制服,看见镜子中人模狗样的自己,他觉得拥有了很难得的安全感。店里原本只有一个保安,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每天坐在店门外打着瞌睡。“昨天,有一个贼卧底进来,”老板心事重重地说,“你来了啊,你简直是我们的救星!”拎着警棍,他就站在门口放哨了。到处都是游客。他很害怕那个贼突然亮明身份,光明正大地抢劫首饰。他很可能打不过对方。他是一个假保安。
含盐的风在岛上肆虐。不断有飞机在远处落下、起飞。一船接一船的游客登上了岛。黄昏时分,他眺望绯色的海平面,想找到预想中那座没有游客的岛。“我不该困在这里的。”他告诉老保安。“如果顺利,我就要抵达那边了。”老保安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有一个贼在店里卧底。”老保安眼皮也不抬地说,“我们当中出了内奸。”依然密集的游客。潮水般涌上,又潮水般退却的人群。他看见一男一女搂肩搭背向店里走来。因为天色晦暗,看不清他们的脸。“你哄她来出差真是一招好棋。”女人对男人说。“我提心吊胆过了一整天。有人在隔壁彻夜监视我。”他们说笑着进店,女人在看玻璃柜里的饰品,男人心不在焉地张望。沙滩风格的短袖。两个人之间像刻意保持某种距离。
他还坐在店门槛,想那个卧底的内奸。卧底曾经是他很擅长做的事。在决定出门远行之前,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卧底即将败露了。过去二十多年,他一直是家庭里的奸细。很小的时候,他就白天跟踪父亲出门与情人幽会,晚上监视母亲在家与情夫偷情。他窥视过学校里每一个人的生活。他表面上伪装成一个学生,实际上偷偷干着这样一些肮脏事。他觉得,如果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生活,还不如死了算。因此,当阴谋败露时,他明白在那座城市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他曾经的家人、朋友,如今都反过来摇身一变成了窥视者,他的身体和灵魂是那样暴露无遗……“我要去南方。”他对父亲说。“家里好像生长出无数只眼睛,有些在门缝,有些在墙角。与那些混浊的眼球对视让我感到恶心。”夜里,入睡的时候,听见家人因窥视得手发出的窃笑。他很想把墙上那些眼睛割下来,把它们扔在地上,像踩蟑螂一样踩爆。
“你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一股窥视的气氛?”男人对女人说。
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他看见老保安偷偷背过身去,手指伸进口中使劲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老保安把一条湿淋淋的金项链藏进口袋,若无其事地转身对他说:“在我们的店,出内奸是正常现象。”
11
有什么东西尾随着飞机降落了。你看她拍的视频,机场,雨幕,银灰色的机翼上下震颤。她说在船上看见一座很遥远的岛。整座岛都是灰黑色的。你站在窗边反复啃咬香烟滤嘴。她的声音混合着水汽从浴室飘出,喷头刷刷地冲洗身体。磨砂玻璃。你在玻璃上看见一个阴影正对着你。后来,她说起送你去机场那天,单位有几个人表现得疑神疑鬼。你想了想那是什么时候。昨天,她说。老大借口找你探讨“盆栽”,结果到了办公室,你不在,他就装模作样地抱着仙人球,到处问你跑去了什么地方。“你是怎么回答的?”“我说,你请假去看望儿子了。”“我有儿子吗?”“有的。你肯定想不起来了。”你记得跟领导请假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理由。你说儿子是先天的智障,在那座海边的城市上特殊学校。问题是,他怎么会相信呢?你连自己有没有儿子都搞不清。忽然间你惶恐起来了。你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遗忘了很多,譬如,你的父母姓甚名谁,你的妻子患上了哪种疾病,还有,你跟她……是怎样认识的?“我们,”你很迟疑地说,“到底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正常关系。”她在浴室很大声地说。“我是说,我们关系的来龙去脉。譬如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你说什么?听不清楚。”她揉搓头发的声音很像外面的海浪。风迎面猛刮过来,窗户发出剧烈的摇晃。你在玻璃窗上看见隔壁一个人的倒影。
“我们老大就是那种人,”你忽然转移了话题,“他喜欢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好像显得自己很有城府。他把自己的照片制成肖像照,带个黑色相框,挂在墙上跟遗像似的。”你记得他还把自己的“名言”打印成手册,分发下去供人翻阅。那些语录都是些陈词滥调:团队里的狼比绵羊更有价值……加班加点一小时,绩效翻倍两分钟……以梦为马不负韶华……你忽然背诵出几条语录,听见她在浴室里笑得前仰后合。“嗳,你就没想过跳槽?”她一本正经地问。
隔壁的人影闪烁一阵后,消失不见了。你很想找面镜子伸过去,看那边到底是什么人在监视你。从她的手包里,你翻找出一面化妆小镜,努力探出头去,把镜子伸到隔壁的窗台。因为炎热,因为潮湿,镜子一伸到外面就蒙上了细密的水珠。你看见楼下有两个小孩在仰望着你。“我在抓鬼,”你哄小孩说,“隔壁房间总是闹鬼。在晚上,有人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惨叫。”
她裹着浴巾出来时,你盘腿坐在床上,继续看她手机里那些视频。泛着白沫的海面。她看见的那座岛,在视频中显得有些凄凉。你想象那里遍布红火蚁的粗粝砂岩,还有被海水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岸。什么人会喜欢那里呢?
她的头发不断滴落水珠。你跟她讲了那个一直窥视你的人。然后你们就去了岛上卖旅游纪念品的地方。
12
W:
近来时常感觉寒冷。你走后,家里突然冒出一群苍蝇,我躲在蚊帐里,白天不敢下地。到了晚上,我把冰箱里冻的鱼拿出来,热热吃掉。但是已经不能再入睡了。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有人说小区死了一个保安,血都快被放干了。这都是因为那个潜入家里的贼。我搜寻的时候,发现储物室那张蛛网上的蜘蛛都不见了。在墙角有一朵被啃咬过一口的巨型菌菇。苍蝇“嗡嗡”怪叫着到处肆虐时,还听见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小口小口地吮吸食物。我在家里到处挂满了镜子。小区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又在编排顺口溜,说我是“住在鱼缸里的大金鱼”。安定,奥氮平,佐匹克隆,这些药在我的肠道里蠕动着,有时相互碰撞,低头看见透明的肚皮下面是大脑形状的肠胃。巨大的脑部。那种畸形儿的脑部。那个人窸窸窣窣说话时,风正好从窗缝里钻进来,发出惨烈的呼嚎。那种时候,从我的脚尖开始,寒冷就不由自主地蔓延开,毛细血管,静脉血管,动脉血管,里面都是细密、坚硬的冰渣,血液变成了介于呕吐物与粥之间的存在。我想到悬在房梁上,一年年等待腐烂的风干腊肉。只要等下去,总会有一天腐烂掉的。时间好像在你我之间发生了错乱,譬如说,你那里度过一夜,我这边已经是两三年了。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说要出差“四五天”,呵呵,真是荒谬啊。我停止进食已经有很久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千奇百怪的虫子在蚊帐上攀爬,后来终于有一天,蚊帐整个碎掉了,碎成细腻的粉末。那些虫子就爬过我的皮肤,我也懒得动,任由它们作祟。这种情况下,那个人还是没有现身。多么沉稳的对手啊!我猜他一定是个王牌特工吧。只有风停止呼嚎的时候,他停下自言自语,有时在耳边故意讲一些嘲讽我的话。这套把戏,如你所言,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他还把几年的灰尘搜集起来,迎面泼洒在我的头上。我什么也看不见,“扑”地一声,那些陈年老灰就从鼻孔和口腔钻进食道,有些还钻进呼吸道,最后沉积在气管和肺部。现在我一呼吸,整个肺都是灰扑扑的感觉。有时候,咳嗽还能从气管咳出来小石块。但是我不害怕。白天有光从外面照进来,努力半抬起头,看见房间里悬挂的镜子正在一点点碎裂。有那么多的镜子……它们把仅剩的太阳光搅得稀碎,卧室里到处是碎镜片反射的斑点状日光。后来,太阳沉下去,风猛烈起来,被细线拴着的镜子就“哐当哐当”地旋转、碰撞,因为时间久远,许多镜子一碰就爆裂开,碎片四处横飞,割破了我的脸皮。由于血液已经半凝固,竟感觉不到流血。最后一面镜子从天花板摔下时,他笑嘻嘻地在隔壁说:用镜子窥视他人终将玩火自焚。我想慢慢闭上眼,可是常年的失眠使眼皮底下积攒了厚厚的灰尘,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珠正像被用力挤破的脓疮。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我的眼眶。
Z.
13
“摆不脱的内奸和窃贼。”回到民宿后,他很愤怒地想了许久。他看见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从天花板睁开,嘲弄似的盯住了他。那只眼睛漆黑的瞳孔就像令人作呕的漩涡。他嘴上一边大吼“都放马过来吧我不怕你们”,一边却手忙脚乱地爬到了床下。湿漉漉的地板上,又黏又滑的青苔茂盛生长着。一只大蟑螂扑到了他的面部。他抓起蟑螂死命甩向墙壁,啪唧一声,墙上留下褐色的圆形斑块。天花板上,那只眼睛逐渐闭合了。他忽然觉得浑身燥热,汗水正被什么东西抽离身体,他的每一根毛发都裹上了那种浓厚的液体。“回南天……”隔壁巨大的电视声突然间响起。“除湿机彻夜运转后终于瘫痪了……许先生告诉记者,从他的家里冒出来整整三桶水……你或许感觉整个世界都要被融化……汪洋大海……世界上到处都是水。”他现在才明白窥视者的狠毒手段。把他囚禁在这样潮湿的地方,到最后,他的身体也要整个化掉……他十分惶恐地跳起来,墙壁和天花板又隐隐冒出几只眼睛,同时徘徊在黑暗中的还有父亲阴森森的冷笑。现在他回想起来了,父亲一直在家里用中药敷眼,说什么“明目清心”,他还用蝙蝠和猫头鹰的粪便制做丸药,据说服用以后能长出一对千里眼呢!他知道父亲一贯阴险,即便自己远远逃到南方,还是忍不住在晚上窥视他的行动。他很有理由相信住在隔壁的跟踪者受到了父亲的雇佣。在墙的对面,跟踪者使用密码向父亲传递情报。那些眼睛……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痉挛,它们是怎样从墙上生长出来的?每次眨眼的时候,他就嗅到一股血腥味,仿佛有千万条神经连接着这些眼睛,而眨眼时便有几根神经被撕裂开来。那渗出水的墙难道也是血肉?
后半夜,他趁着夜色逃跑了。从窗外的水管攀到地面,他赤着足,向岛上码头的位置飞奔。在岛上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码头。整座岛就像是被封闭起来了。走在被海水舔舐得光滑的海岸线上,他看见远处一座荒岛在不明光源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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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熟睡的时候,你在绞尽脑汁想象Z的眼睛。有小孩讽刺Z“金鱼眼”显然是有道理的。而她的眼睛,至少看上去,要比Z更加完美。她熟睡的姿势很像一只蜷在沙发上的小母猫。小母猫的鼾声总是在你思考的间隙适时响起。你喜欢这种节奏。周围,夜色中,陷入了难得的宁静。忽然你想起,自从她来岛上陪你以后,隔壁那个窥视者就再没捣鬼过了。也许他在策划更大的阴谋……你十分神经地猜想道。小母猫醒过来,时间还不算晚,你们刷着各自的手机。寂静的夜晚。总要有点声音才好,是吧。她抬起头对你说。是啊,被窥视者折磨了几天,难得宁静下来,你居然习惯了这种死寂。电视机播放几部谍战剧,特务到处引爆炸弹,或者潜入机关大院窃取情报。血腥的战斗。潜伏在敌营的地下工作者在临刑前发出视死如归的呐喊。你发现小母猫只是喜欢听电视的声音,就像一种伴奏,做事情或者休闲的时候,总要听点什么背景音乐才好。地方台的新闻。旅游景区频发盗窃案。一艘乘载三十人的游船在附近海域搁浅。几座岛上泛滥的蚁灾。你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好让隔壁那个正在窃听的窥视者感受到威胁。天气预报。持续不断的回南天。“什么是回南天?”小母猫问。“就是说,建筑的表面,时刻都有水渗出。”“那种地方令人绝望。”小母猫噘着嘴说。你不置可否。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人,像贼一样从窗口飞出去了。你跑到窗前,看见有人沿着水管往下攀爬。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你兴奋起来。“终于抓到了贼,”你大声对小母猫说,“我说有人在隔壁偷窥我,你还不相信。他这个贼已经跟踪了我一路。”你把民宿老板也喊过来,绘声绘色向他们讲述了当时的情形。“他已经无路可逃了,”你很得意地说,“窥视别人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还搞下三路的恐吓信。”民宿老板告诉你住在隔壁的是一个怪人。他几乎每天都表现得很惶恐。白天的时候,总是天不亮就跑出门,到了晚上,又趁人不注意偷偷摸回民宿。“有一次,”老板说,“看见他在商业街的首饰店做保安。他那张脸啊,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怪物。”你立刻就鼓动他们去追击窥视者了。他逃走的时候,根据现场勘察,还弄掉了脚上穿的一双拖鞋。你在隔壁房间找到一只登山包,里面有手机和证件。突然间你冒出此人是受Z派遣的想法。Z那个女人,平时神经兮兮的,会不会是装疯?你又想,Z那种人,其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她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很孤独地死去。小母猫湿润的嘴唇贴近了你的鼻尖。民宿里,人们都追击窥视者去了,你抱着小母猫返回房间,你首先要好好清洗自己的身体。喷头开到最大,温暖的水流反复冲刷汗液。水汽氤氲在狭窄的空间。隔着磨砂玻璃,你看见她缓慢地向你走来,一边走,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最后,她的身体整个紧贴在磨砂玻璃上。这回你才看清她的身体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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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梦中再次听见身后追击者弄出的躁动。在梦里,他像现实中那样跳进大海,奋力游向远处的另一座岛。许多人打着手电筒搜寻海岸,没有结果。他在梦里闻到了一股粗粝的盐味。他用尽力气从凝滞的梦中醒来,强撑着身体爬下吊床。用被海水腐蚀的编织袋制成的吊床并不能承载他的动作。他很狼狈地摔倒在地。洞穴里储存有不少鼠肉,他还模仿鸭血的制作工艺做了一桶鼠血,这些是他度日的口粮。岛上有密密麻麻的顺着血腥味追踪而来的蚂蚁,为了不让它们抢走鼠肉,他每天要检查洞穴的出入口。一发现通道,就立刻堵死。这段时间,他在岛上总共只遇见两个人。他们自称是考察红火蚁防治的专家,问他住在岛上干什么,他说是录制野外生存节目的网红。住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反倒使他感到安心。他每天都在努力回忆自己以前的名字,在登岛之前,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到底叫什么啊……他想,那个被窥视的人已经死了,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就算有,也根本寻找不到,他与过往有关的一切都像易溶物质,在涉水游到岛上的时候,全部悄无声息地湮灭了。他一直是出生在岛上的,这座岛没有那种方便隐蔽的掩体,目之所及是砂土和蚁穴。“窥视者……”他惶惶地想,世界上没有人会追击到这种荒凉的、与世隔绝的孤岛。有死亡才有新生。仿佛在一夜间,他的血液开始变得透明,血管成为形式上存在的虚影,肌肉组织被南方潮湿的空气一点点软化,他像烂掉的树叶或者什么纺织物般瘫软下去,堆在洞穴里朝着一摊烂泥退化。他听见晚上有风激烈地搜刮岛上的一切,白天再爬到地表时,仅有的灌木植物也全部枯死了。岛上的活物越来越少,他听见最后一窝老鼠倔犟地集体跳进大海自杀。洞穴里储存的鼠肉在以可怕的速度减少,那一天他突然想起可以制作陷阱捕捉鸟类,就把最后的鼠肉干放在砂地上造了个简单的陷阱,他从早晨等到夜晚,看不见一只鸟。他的鼠肉干也被不知哪里涌出的蚁群给偷走了。他又过了很长时间的断粮生活,直到岛上水汽渐少,估计回南天就要结束,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吃自己的肉。这种循环使他想到被自然界分解的尸体。他仔细啃咬自己的手指,苍白的组织被牙齿轻易撕碎,然后是指骨和血液,他像品尝鼠肉一样吃掉了自己的左手掌。“物质是不灭的。”他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晚上,远处陆地亮起微弱灯光时,他拖着半截手臂和半截大腿爬到地表,看悬浮在夜空中的星辰。从海底射出许多束来源不明的光,照亮密布星辰的天空。他觉得以前流亡的日子真是可笑,怎么会把这些闪烁的星辰当作眼睛呢?那些日子,他只要在夜晚抬起头,无数的眼睛就堂而皇之地窥视着他,他按照星座位置分辨出每只眼睛: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某个不常谋面的亲戚,他某年在某地结识的什么朋友,他前半生所看见的每一个人。
躺在岛的边缘,他用残存的右手抚摸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健康的、从未窥视过他人的明亮的眼睛。他想模仿那些眼睛在夜晚发出的窃笑,喉咙颤动一阵后,只发出十分凄惨的哀鸣。
在岛上度过的最后几天,他一边看着蚂蚁啃咬自己的身体,一边掏出内脏放进口中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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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的最后一日,你从绵长的梦中挣扎醒来,看见她已经悄然离去了。湿漉漉的房间里,你听见门铃声响起,随后快瘦成一具骷髅的Z破门而入,她嚎哭着向你猛扑过来。你看见她从眼眶垂下的两条眼球如同项链般缠绕在脖颈。你在一阵接一阵的痉挛中放弃抵抗,随后坠入了永恒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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