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说过,记忆,我想,是一个替代物,替代我们在愉快的进化过程中永远消失的那条尾巴,它指引我们的运动,包括迁徙。
小白茨基说,记忆就像是一块榴莲,新鲜的时候就不想记起,所幸它尝起来还不错,待到它们老旧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腐败的东西。它无法指引我去做任何事,就像是那颗被鸟儿吞下的果实,种子在哪里扎根完全取决于这只傻鸟在哪里拉屎。
王小白由衷地感谢过两个人,一个是十月怀胎把他生下来的母亲,另一个是在他六岁的时候教他在水中换气的游泳老师。作为一个祖上是某个沿海小渔村的他,不会水的属性让他在家族中抬不起头。而每当爷爷谈论起自己曾经的海军生涯的时候,王小白就会识趣地躲到一边。因为每当爷爷提到自己训练一批又一批海军士兵的时候,似乎在暗示自己这个不会游泳的小孙子是老爷子一生的污点。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虽然感谢但是并不喜欢那位游泳老师。那么读者们应该都可以猜到了,王小白并没有学会游泳。他刚刚学会了换气,就因为连续几天喝得过饱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得了一种怪病,他连续地呕吐,医生们对此一筹莫展,只得归为怪力乱神。这样几天后年幼的王小白满脸苍白,四肢无力,黄发变成了垂髫,像足一个垂死的小老头。当然这只是王小白漫长生命的一个小插曲,呕吐了大约一个礼拜,他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但是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长大后他常向母亲问起这件事,可是母亲总是三缄其口,不知道是想隐瞒些什么还是确实不知道此事的缘由。当然痊愈后的他能吃能睡,没有什么后遗症,所以他也不再去自寻烦恼了。唯一算后遗症的就是他再也不敢去游泳了,他一度以为这种害怕水的症状是恐水症,但是搜索引擎告诉他恐水症又名狂犬病,他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因为他又找不到名词来定义自己的隐疾,只能视为一种心理障碍。在王小白的认知里,无法定义自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从小他就被身边的大人们贴上了各种标签:好孩子、中等生、胆小鬼……虽然这些标签并不全是正面的,但是可以让这个平庸的男人感到安稳。他无法像恰克·帕拉尼克一样,大声地说,“我不是好孩子,我不是中等生,不是胆小鬼。我不想要这些标签,我不希望自己的一生都被塞入一个词,或是一个故事。”
王小白自生下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慌张感相伴左右,所以他尽量地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每个东西包括自己都在心里贴上标签,每天睡前都详细地记日记,这让他感到充实,感到一切都触手可及。
二十五岁之后王小白学会了一种魔法,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这种魔法源自他日复一日记日记的习惯,二十五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日记其实是在残忍地记录自己无趣透顶的人生,那天他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屏幕点了十个小时,无食无寝。他盯着自己的日记像是一个失读症患者,只看到乏善可陈的一天变成了墨水画出的线,最后他突发奇想写了一篇关于第二天的日记。
这篇日记改变了王小白的生活,他的魔力也由此而来,从那天开始他开始活在了未来。王小白像日记里写的一样去生活,读哪本书,做哪项工作,约哪个姑娘,井井有条而且无往不利。但是他知道有些可以写,有的不能写。一些自己法力做不到的东西他不能强求,如果强行写进去自己可能会被反噬,比如一夜暴富,获得诺贝尔奖,或者说某个遥不可及的女人……
他觉得这样挺好,胸无大志,踏踏实实。
但是显然生活对他并不是那么友好,三十岁即将到来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很多事情让他脆弱的神经应接不暇。大学的室友在回南方老家探亲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失踪人口,那是一个特别热情的人,这些天王小白经常会想起入学那天他十分灿烂的笑脸和一口烟渍牙;年过半百的父母最近在闹离婚,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稳定,连吵架都很少,当然两个人说话也不太多,可能正是婚姻中的矛盾无处发泄导致积郁成疾,对此王小白不想参与。每每这种时候他悲观主义者的本质就会显露无遗,他突然感到生活的实质其实是这么的脆弱,年轻的生命会突然尸骨全无,长久的伴侣也会突然变得陌生,那么他究竟在苦苦追求什么呢?这些负面的情绪像墙壁上的爬山虎一样爬满了他整个大脑,他感到要窒息。他时常感到自己处在一片漆黑深潭里溺水,他运用着年幼时游泳老师教给他的换气方式艰难地呼吸,将头伸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沉下去的时候用鼻子把气呼出去,如此反复,直到浑身脱力,头再也伸不出水面,身体沉入触不到底的水中,然后在大脑开始缺氧,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痛苦地醒来。他认为如果没有那位游泳老师,他就会死在梦里。
王小白觉得自己的魔力正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抽离,工作生活变得诸事不顺,从前的耐心不复存在,每天充满仪式感的日记也是随手写上一字半句然后草草了事。他又慢慢走回到了他的标签里,把头藏在盒子里做鸵鸟状,痛苦地回忆自己充实无比又毫无长进的青年时光。
室友的葬礼上,老同学们没了久别重逢的互诉衷肠,都沉默着。王小白低着头和好友还没走远的灵魂交流着,他抬起头突然想到自己,多年以后是不是会在某个角落里孤独地死去,无人发觉,入土之后也无人祭奠。他曾以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一定是因为爱,但是注视着好友的遗像,王小白却无比渴望有一个伴儿,不管是因为什么。
葬礼回来,王小白发现父母似乎已经背着自己偷偷离了婚,父亲已经搬到了家里另一处老房子里。
王小白拎了瓶白酒回到了儿时住的老宅,父亲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神采奕奕,像一尊镀金的雕像,丝毫看不出几十年的婚姻宣告破裂的痕迹。
爸爸,我觉得我生活在一潭漆黑的水中,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按在水中,让我喘不过气。
孩子,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溺水的人都在拼命地往水面上逃,但这样他们就永远看不见水下的东西了。生活不会去害你,但也不会救你。
父亲闭上眼睛,不复多言。
王小白这天夜里睡得很香,梦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他不敢写的,不敢想的,遥不可及的……
那本破旧但是空白的日记本是翻开的,有一行字: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六日,晴。”
六月二十六号,细雨淋漓。
王小白站在街角,浑身湿透,不知道在等谁。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指着他那条新长出来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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