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在乡下生活是很容易的,却没想到……”吕子荣说着顿了一顿,喝了一口泡在眼前的茶,目光陷入一种迷茫。
这时是周末的下午四点钟,太阳斜斜地从西窗照进客厅。空气有点儿微热,但这是初夏,气温不算高,因此我没有开空调,也不拉上窗帘,让风可以自由吹进来。
我已经快有两年没见吕子荣了,因为自从他辞职后,就断绝了与单位所有同事间的联系。我一直好奇他究竟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但却无法联系到他。今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想来我家喝茶聊聊,于是又勾起我的好奇心。
然而我只是低头泡茶,静静等着他自己的陈述。我知道,从去年辞职失联之后,他一定经历了不少事,许多感受堵在心里,他需要有人倾听吧。况且,我确实也很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时只是听他说要去山里隐居了。
“你还记得我当时在单位时同你说过的话吧?”他忽然问道。
“是的,你说你受够条条框框的生活了,想去山里隐居。”我答道。“当时我还劝你三思呢,毕竟单位的福利待遇好。”
他微微一哂,说道:“没有错,那时我真是怀着满腔热情去的,虽然在辞职之前我犹豫了好几个月,然而当真辞职之后,我倒是心情畅快了。
“那天我一坐上前往西安的列车,心情真是快活极了。你知道,在单位时,我本就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可是那天在列车上,我简直像个话唠,不停地跟附近的人聊天,仿佛非这样不足以宣泄我的热情……
“我还记得坐我对面的一个大叔,很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做推销行业的,这么能说。我当时哈哈大笑地告诉他,我是个公务员。他就很羡慕地说:‘呀,真不赖!我儿子考了几年也没考上呢!’
“‘可我现在不干了。’我快活地说。
“‘为什么呢?’他非常惊讶,同时表示可惜。
“‘因为我受不了那份束缚,整天低眉顺眼的跟领导同事玩潜则。’
“‘唉,可惜可惜,福利多好呀!’他叹息着说,接着问,‘那么你现在打算去哪里呢?’
“‘去终南山隐居!’我得意地说。
“这时周围的人都惊讶地望着我,仿佛望着一个怪物。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幼稚了,这事本来该低调进行,不轻易向人透露的,可我当时太兴奋了,感觉自己是一个勇于突破牢笼的英雄,就忍不住要向人炫耀。我以为应该会受到人们的佩服呢,结果列车上那些人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实在地扫了我的兴致。
“后来我就不和他们聊了,干脆闭上眼睛做白日梦,幻想着在终南山的各种奇遇,我甚至想,也许我会遇见个得道高人,拜他为师,在山里练出神功呢,哈哈!”
吕子荣已经沉浸在回忆中,似乎又回到当时的心情,初见时眼神中的迷茫一时也不见了。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他勾起,忍不住就想催着他快点说,因为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有个隐居梦,幻想着自由而诗意的田园生活,然而想归想,我却没有他的勇气,毕竟,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通过考试加关系进入公务员岗位的,要舍弃真的很难。
“别着急,让我喝口茶。”他笑了笑,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我又给他添上一杯,他又一饮而尽。如是喝了三四杯之后,他才又开始说起来:
“咱们都看武侠剧长大的,因此有那些荒唐的幻想也很正常。当然了,我并没有把幻想当真,只是无聊时用白日梦打发时光吧。我的实际想法却只是想在山中租个小屋,有个小院,种点蔬菜什么的,过一过田园生活。”
“那么你找到这样地方了吗?”我问。
“唔,找到了,但是是在三个月后我才找到的,在此之前我住在别的隐居客那里。”
“不错嘛,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还不容易,在贴吧里找呗,我关注相关贴吧好久了,去之前就跟一个隐居在那山里的人联系好了,先住他那儿。他骑着摩托车来接我,就把我带到他隐居的房子里。里头还有一个女孩子,据说也是从他发的贴子里联系上他的,已经在他那儿住了两个月。此外,据他说,他那儿时常接待像我这样想来隐居的人,他们一般在他那住一个月左右就自己去找房子住了。等于说,他把自己的屋子当作一个平台,用来结交同伴。”
“那么他靠什么来维生呢?”我问道,这个其实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他呀,基本靠人资助,因为网上很多崇拜隐居者的人嘛,他们因为自己想隐居而做不到,就很支持那些去隐居的人,甚至把某些人当作是代替自己在实现隐居梦一样,因此出手也大方,常常上千元的支持。还有,因为他把自己的屋子当作平台,给人方便,所以别人要离开时也会随喜地给些钱。”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道。“但是这样子,毕竟心里不踏实吧。”
“那可不是,我就觉察到他心里的不踏实,所以我待一个月后,也去找我的房子了,走时也给了他一千元。”
“那你后来怎么找的房子?”
“也没那么快找到,我先是在不同的隐居者那儿住住,有一个月住在人很多的草堂里,倒是见到不少怪人。”
“怎么怪?”
“大多是复古派,男的留着披肩长发,或者留着道士头,穿的也是古装,女人也一样,只是女的少些。大雪天的,就见他们在雪地煮茶弹琴,那意境拍出来真是美,很有古韵,只不过为了摆这样的造型,手总是冻得发僵吧。我当时也借衣裳来拍了几张呢。
“不过我很快觉得人多虽热闹,终不是我想要的清静生活,于是又一边打听,一边寻找,终于在一个村子租了一座有院子的房子,租金一年就要一万多。”
“这么贵?”我惊讶地说。“简直像在城里租房了!”
“可不是!我当时也觉得贵,可是那些村人早学精了。因为现在隐居成为一种像时尚一样的东西,而终南山是自古以来的隐居圣地,人们只要谈到隐居,立刻就想到终南山,因而去的人也多,找房子租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那房租就越涨越高了。”
“唉,唉……”我叹息着说。
“你要想便宜,只能去别的乡下找,那一年可是几百上千就够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别处找,干嘛非要终南山不可?隐居还图什么名声或热闹呢?”
吕子荣自嘲似地笑了笑,又连续喝了两杯茶,才又开口说:“我嘛,刚开始也带着点虚荣心去隐居嘛,那时我在贴吧里也混了很久,知道在终南山可以沾这座山的光,其实也就是沾千百年来在这座山里修行隐居的高人的光。人们一听说我在终南山隐居,嘿,马上就羡慕加佩服!你要是换个平凡的小山村,关注的人可不一定有那么多,要是没多少人关注,那真是很寂寞的呢!”
“想隐居还怕寂寞啊。”我忍不住嘲讽地笑道。
他见我这样说,立刻道:“你以为隐居那么容易啊,哪天你也辞职试试看!敢吗?”
“我不敢像你那么草率,除非我知道在乡村怎么赚取收入,不然我轻易不会辞职的。”
他立刻轻蔑地笑起来,说 :“恐怕你等的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呢。虽说我现在还是有些迷茫,可是并不后悔辞职,人生就要多经历嘛,否则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了有什么意思?”
“呵呵,说得倒是有道理,”我尴尬地笑笑道,“那么你后来体验的情况又是怎么样呢?”
“后来,我在那个房子住了快一年。感受嘛,刚开始很新鲜,想得很浪漫和诗意,也养了几只鸡,种了一点菜和花,每天都在网上发贴,引人关注,在隐居群里聊天。但几个月后就觉得空虚,因为闲的时间太多了,内心老是冒出各种不安,总想着这房租花费还是挺高的,又没有收入来源,心里就担忧起来。虽然我还有积蓄,可是积蓄总有天会花完的嘛,人必须未雨绸缪。
“因为老是担忧未来的生存问题,又没有可以赚钱的事做,我心里就老烦躁不安。后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想,还不如去找个平凡的村子,少交点房租,那我住上二三十年也可以。
“于是,在房租还差两个月到一年时,我便去找普通的村庄了。之后,我在网上看到有个江西网友的老家还不错,说房子也便宜,便联系去了那里。
“那儿也是山区,青山绿水的,风景不错。房子也是过去农村的土房子,问了下,果然便宜,一年就千把块钱。那正是那个网友家的房子,只是他一家人都搬到了城里,他常泡贴吧,一方面支持隐居者,另一方面也希望有人能帮他们打理下房子,于是就租给我了。”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沉默起来,眼中又开始现起一种迷茫。我料到后来的情况一定又不如他意,但也不想马上开口问。于是又在茶壶里冲上新的开水,稍微闷了一会,滤出茶水,便往他的茶杯里倒。他轻轻捏起小茶杯,开始很响地喝茶。
“后来怎么样了?你的积蓄可以在那种房子里住二三十年,应该没什么好担忧了吧?”我问。
“唉,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他叹了口气说,“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明白自由是什么状态吗?”他反过来问我。
“当然,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嘛!”我说。
他脸上又露出嘲讽的笑容,接着问:“你知道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吗?”
“就是……”我有些小心地说,“得放弃安稳的生活?”
“这只是一个方面,最初这是种挑战,可是后面的挑战才是关键呢。”
“那是什么?”
“空虚。你明白吗?我们在城里上班时,每个人的位置是什么,要做什么,都有既定的套路。可你一旦自由了,再没人规定你要做什么了,你反而不知所措了。这时候,自由是一种负担,除非你激活内在的创造力,重新创造出鲜活的景象,否则你就会感到空虚,感到无所事事,感到烦躁不安。”
“听来很有道理,”我点点头道,“可你既然知道这样,那么就去创造呗。”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他轻蔑地笑道,“像我们这种从小到大就被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人,要重新发掘天赋培养独特的创造力,那可不知道有多难呢。”
“既然如此,你是想再回来上班吗?”我问道。
“我已经试过了。”他说 ,“回咱们单位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我去一些私企试过。”
“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那个村子待了大约三四个月吧,这几乎也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在终南山,还有很多隐居同伴可以互相往来,有时也有访客来玩,因此还不那么寂寞,但在平凡的农村可就考验人了,我跟老农们又没有多少话题,老是上网聊天也只能望梅止渴,没法代替真实的交往。有段时间,我沉湎在电视剧中来打发无聊,一个月后我简直像个废人了。这种寂寞空虚加无聊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世界抛弃遗忘了一样,实在难受得很,因此我就回城里找工作了。可是,一份工作我只要干上两三个月,立刻就不想干了。我觉得太不自由了,太压抑天性了,因此又辞职回到那个村子。然而在村子里待上两个月后,我又无聊烦闷得受不了,于是又到城里找另一份工作。可是……”
“又做不久了是吧?”我笑道。
“是的,尝过自由的滋味之后,又受不了工作的压抑,因为这些工作实在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么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不知道,这也正是我的迷茫所在。我发觉,自己就在体验叔本华所说的钟摆人生,在无聊与苦痛之间徘徊,却找不到一个平衡点。今天其实是我又一次地辞了工作,心情实在烦闷,突然想到你,便来找你了。说实话,我原来是不打算跟过去单位里的任何同事联系的,可我觉得你跟其他人还算不同,所以还是同你联系了。”
“看来我要觉得荣幸啊,”我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当初在单位,我还觉得跟你处得不错呢,结果你一离职就连我一起断绝来往了,在你看来,我也是非常庸俗不堪的了。”
“没有的事,”他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彻底告别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而已,因为我实在受够单位里的各种虚伪了。我现在找你出来喝茶,也是想解释一下,咱们虽然路不同,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多谢抬举。”我淡然道。
他见我这样,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我们开始沉默地喝茶。然而我也在心里想,算了吧,他本就是个清高人,既然有诚意向我说这些经历,我又何必对他曾经的态度耿耿于怀呢?于是说:“一会儿请你吃火锅,有兴趣吗?”
他一愣,立刻明白我的和解的意思了,于是笑道:“好!最好来一打啤酒,我们喝个痛快吧!”
“那还等什么呢?”我笑道。
“好,立刻出发,到我们以前常吃的那家馆子吧!”
于是,我们放下茶杯,出门朝喧扰的大街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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