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咚咚咚,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破了当午的宁静。
“佳琦,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赶快走吧。” 唐文渊尽量压低声音。
“好,文渊哥。” 沈佳琦早已把行李收拾好,只等写熟悉的声音到来。
他们按着提前计划的路线翻墙而出,沈佳琦回头看了沈家大门最后一眼。今晚的雾格外浓,在两人拿着行李箱奔跑的背景中,沈家渐渐消逝。
快到码头的时候,唐文渊突然停了下来。
“文渊哥,为什么不跑啦?” 沈佳琦有点不知所措,由于跑了一段时间了,有点累,她干脆坐在行李箱上。月色朦胧,她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就是那种特别信任的眼神,她等待着他回答。
唐文渊紧锁眉心,到嘴边的话却说不出口了。眼前的姑娘是他的挚爱,是他一生所求,但是他后悔了,怎么可以带她私奔,太可笑了,唐文渊心里想。为了她好,就放手。既然沈家不留他,那他就永远离开。
他心里明白,她是不会让他一个人走的,他暗下狠心,“佳琦,我相机的备用胶卷忘拿了,我回去一下,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好吗?”
她点头,“好,文渊哥,你快点回来。”
然而,唐文渊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1
1938年,日军开始全面侵华战争,北平,天津沦陷。全国人民都在动荡中逃亡,寻找安全的避难所。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东三省被日军占领多年,战事基本停歇,算是个相对安全的地区。
唐英杰带着十四岁的唐文渊来到了锦州。和儿子漂泊多年,如今,唐英杰已经身心俱疲,不管以后如何打仗,他都不想带儿子跑了,既来之则安之,偌大的锦州还容不下他们父子俩?
他们的行李可真不多,几枚通用法币,和一台德制照相机。身上仅有的过冬棉衣上面还缝了大大小小的补丁。
现在,他们考虑的是如何解决住的问题。
南京路上人来人往,父子俩站在路中间,格外显眼。前方的路那么长,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像丢失了森林的小鹿一样,迷茫的不知方向。
当地居民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两个外地人出现在城内好像也不足为奇吧?
父子俩吃了一顿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饭,大饼加面汤,这是他们能吃得起的饭,摸摸口袋里的钱,好像别无选择。
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筷,动作都那么一致,不愧是亲生的。对视几秒,似乎在说,好吃!战争年代有的吃就已经不错了。
他们初步打算是在城郊租一间房子,暂时先住着,日后再慢慢找生存的活计。
基本上,唐英杰说什么,唐文渊就听什么,他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一路上,父亲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真是 “默契” 十足。唐英杰攥紧中指,对着唐文渊的脑瓜狠狠敲了一下,“你这家伙,别一直点头啊,倒是说句话行不行!”
唐文渊泪汪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努力装出可怜的样子,“现在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吧,日后再慢慢做打算,只能这样了。” 他们也习惯这样了。在外漂泊,居无定所是最可怕的,况且现在已经立冬,天气格外的冷。
唐英杰清了清嗓子,“走吧,去前面问问有没有租房子的。”
“噢。” 文渊不屑的回答。
唐英杰转过身,“嗯!?”
文渊吓得急忙点头,“好,好,我们走。”
“还点头!?”
“不点了,不点了,嘿嘿。” 说着,文渊挽起父亲的胳膊,往写着租房二字的牌子方向走去。
2
接连问了两家,都没有磋商成功。他们嫌房子的租金太贵了,凭他们手上的钱,只能够预付一个月的房租,钱都交了房租,拿什么吃饭?
他们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可以住的地方,哪怕是临时的,总不能露宿街头吧,现在天气那么冷,唐英杰嘴里念叨着。
“英杰兄,是你吗?” 后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父子俩一齐转身,唐英杰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人,“啊,是沈煜兄啊,好久不见。”
沈煜非常高兴,“这么多年不见啦,好巧在这里遇见你,你是什么时候来到锦州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要不到我府上坐会儿吧,我们叙叙旧。” 沈煜看到唐英杰父子俩的穿着,不禁皱眉,心里有很多疑惑。
唐英杰看了一眼儿子,转头,“一言难尽,街上不易说话,那就先到你家去吧。”
路上,他们简单的聊了几句,说话都各有分寸,互相谦让。唐文渊跟在后面,显得很狼狈,大人说话,能容他插嘴?
“到了。” 沈煜指着自家大门。
唐文渊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了四个大字,锦州沈府,那心里自然明白,父亲的朋友现在有钱了。他只是随意的猜测,并没有多想,反正跟着父亲就对了,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
“别见外,快进去吧。” 沈煜伸出胳膊,请唐英杰父子俩进去。
行李安置好后,他们一同坐在了中堂。沈家的豪华气派令唐文渊咋舌,来来往往的下人让他看得眼花缭乱,有钱人家里就是不一样,他心里想。
唐英杰抿了一口茶后,向沈夫人问候:“沈夫人多年不见,气色依然那么好,看来保养的不错啊。” 这句话客套不失礼节,口吻掌握的刚刚好。
“承蒙夸奖了,这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我管,气色怎么会好呢。” 沈夫人说话的口气有些硬,话中有话,答谢的同时,还不忘了强调自己在家中的权利。
简单寒暄几句后,沈夫人先回了房间,留下沈煜招待客人。
唐英杰向沈煜讲了他们家近几年的遭遇。文渊的母亲在路途中感染了风寒,由于没有钱医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死去。
这个看起来文弱的男孩儿,其实很坚强,母亲的离去并没有使他陷入长久的悲痛,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沈煜兄,你也看到了吧,我和文渊现在混的不怎么好,这初来到锦州城就受到你的款待,真有点不好意思。” 唐英杰说话依然很客气。
“英杰兄,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兄弟多年,还要跟我见外吗,我现在还要责怪你呢,你明知道我在锦州住着,来了干嘛不找我呢!当年在北平打拼的时候,多亏了英杰兄帮助,不然会有现在的我吗?” 沈煜是个讲情义的人,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看待。他是真心要帮助兄弟的,没有半点虚心假意,“既然来到我家了,不如暂时先住下来吧,别走了。现在外面房子不好找,家里还有两间空房,正好你和文渊住,没有意见吧?”
沈煜的话让人无法反驳,唐英杰到嘴的拒绝之词又咽了下去,“好,我知道沈煜兄是一定要留我了,我再推脱,显得我不通情达理了,这份情我记下了,文渊,还不快谢谢你沈叔叔。”
唐文渊赶紧接着父亲的话:“谢谢沈叔叔的招待,日后我有出息了一定报答您,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文渊平时不说话,这一开口,真有点一鸣惊人的感觉。
沈煜有点吃惊,没想到几年不见,文渊的口才变得那么好,打心眼里欣赏文渊。他耸耸眉毛,“那我可等着你报恩哦,等叔叔老了走不动了,可指望你常来看叔叔呢。文渊肯定饿了吧,来人,准备午饭,多做几个菜!”
说起来,其实唐文渊也不小了。十四岁这个年纪有点尴尬,介于少年和小伙之间吧,从文渊发育的程度看,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眼睛里折射出明亮的光芒,炯炯有神。
沈煜在锦州做的是贩盐生意,规模中等。这几年战火纷飞,日军占领东三省后,他的生意就渐渐衰败,但是也勉强做了下去,撑起整个家还是可以的。
虽然文渊刚吃过饭,不是特别的饿,但是沈家的饭菜太香了,有菜有肉有汤,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肉是在什么时候了。看着菜一盘一盘的被端上桌,他不禁开始往肚子里咽口水了。但他依然保持着端正坐姿,不给唐文达丢脸。
“爹,是谁来了呀。” 话音刚落,一位朝气的少女就站在了门口。她披散着头发,肤色白净,穿着一身改良长裙,看起来充满了期待。
“佳琦,是你唐叔叔,你都好多年没见了吧,快进来向你唐叔叔问好。” 沈煜朝女儿招手,示意她进来。
不愧是大家闺秀,沈佳琦气质十足,站在父亲身边双手相扣,“唐叔叔好。” 语气里全是娇嫩。
“好,好,佳琦真乖,我还以为你都把唐叔叔我给忘了呢,几年不见,又长高长漂亮了啊。” 唐英杰确实有点吃惊,没想到几年的时间,兄弟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唐文渊呢,他已经 “目瞪口呆”。当年那个他只见了几面的姑娘,如今变化那么大,简直不敢相信,说起来,他也就比她大了两岁。
沈佳琦看着唐文渊,她好像对他印象不是特别深,“你是文渊哥哥吗?” 她用试探的语气问他,害怕冒犯了眼前这位 “小公子”。
“是的,我是文渊,你还记得我呀,那时候你还很小,我以为你都忘记我长什么样子了呢。” 唐文渊说话有点紧张,看着沈佳琦的眼神也是一恍一恍的,不敢直视她。
沈佳琦嘟了嘟嘴,“我可没有忘记文渊哥哥,看我记性好不好?”
“好,佳琦记性不错,很聪明呢。” 唐文渊向沈佳琦竖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沈煜把身边的椅子摆正,“佳琦,快坐下来吃饭吧。”
沈佳琦微微颔首,“嗯。”
那种娇嫩的声音一直在唐文渊耳边回响,是专属于沈佳琦的声音。
不知不觉,唐文渊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吃饭心不在焉,内心开始细雨绵绵,他像飞蛾扑火一般,向黑暗中那盏油灯飞去。
有些心动,一开始,便覆水难收。
3
当年,沈煜决心要留在锦州做盐商,并且拉唐英杰一起。因为当时唐英杰父亲重病,他要回北平照顾,所以唐英杰拒绝了。沈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时生意刚刚起步,没有什么闲钱,但为了表示唐英杰对自己的帮助之恩,他送了唐英杰一台德制照相机,希望对他有所帮助。
唐英杰早年学过照相技术,会给人拍照,这几年的漂泊全靠这台照相机了,他靠给人拍照养家糊口,有时也会给地方的报社提供新闻照片,换取报酬。
沈煜为父子俩安排了工作。他给一家照相馆打了招呼,让唐英杰去当照相师父,他让唐文渊到自己的盐厂当杂工,先锻炼锻炼。
流浪的生活终于结束,父子俩可以安心生活了。
沈家的生活还算安逸,渐渐地,他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如果条件允许,以后都在锦州发展了。
沈夫人是个典型的富家女人,她一直清高自傲,瞧不起唐英杰父子俩,闲他们穷。但是,碍于沈老爷的面子,她从不在明里上说他们,暗地里却诽谤重伤。父子俩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毕竟现在寄人篱下,和气为上。
沈佳琦总是文渊哥,文渊哥的叫,这让唐文渊听了很舒服,他乐意她这样叫他。
在他看来,最好的时光就是和佳琦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文渊学识博广,懂得许多道理,佳琦很喜欢文渊,喜欢听他讲天南海北的故事。
在盐厂工作很辛苦,晒盐时需要每隔两小时翻一次,遇到阴雨天还要做好防雨工作。唐文渊进步的很快,渐渐熟悉了这里的工作环境,他干起活来很卖力,从来不偷懒。
沈佳琦时常来盐厂看文渊,有时候会给他带点吃的,这让他很感动。曾经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嫌弃他。现在,他放下了心里的石头,沈佳琦不是那种势力的大家闺秀,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沈夫人一直注视着沈佳琦的一举一动,她不让女儿和唐文渊走的太近,处处提防着唐文渊,生怕他会拐走自己的女儿。处心积虑,她还在盐厂安排了眼线。
唐文渊白天干完活,晚上回来吃过饭就和父亲学习照相技术。唐英杰希望儿子能够学精通这项本领,技多不压身,以后总会用到的。
月光照在窗棂上,少年心事重重。似乎夜越深,思念越深。
沈煜有意培养唐文渊,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能干出一番事业来,文渊的一点点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知道沈佳琦喜欢吃西山产的玫瑰酥糖,文渊下班后,专门骑着洋车跑十几公里去给她买。大汗淋漓的回来后,来不及休息就赶紧给她送过去。
“谢谢文渊哥给我买玫瑰酥糖,文渊哥对我真好,来,你也吃一块儿吧。” 沈佳琦伸出纤细的手递给唐文渊。
唐文渊愣了一下,然后接过玫瑰酥糖,“佳琦你以后有什么想吃的,都给我说,我给你买,只要是能买到的。”
“好。” 佳琦俏皮的挤了一下眼睛。
唐文渊心里特别高兴,他喜欢沈佳琦吃东西的样子,喜欢她吃完东西抿嘴的样子,喜欢她叫他文渊哥,喜欢她那双爱笑的眼睛。
喜欢,她的一切。
4
一晃两年。
那个害羞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身体健壮,充满了阳刚之气。
沈佳琦的变化更大,她又长高了,身体开始丰腴起来,真是女大十八变!
沈煜一直看好唐文渊,心里面滋生让他当上门女婿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毕竟孩子还小,他想再等两年,到时撮合他们两个。他和唐英杰是挚交,知根知底,唐英杰家虽然条件不好,但是为人品质一点也不差。沈煜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就一个女儿,将来的家业不可能交给女儿全部继承,他要找一个可靠的女婿。
然而,世事难料。
沈煜在一次去盐厂看工的时候,被遮阳杆砸中头部,不治身亡。
这一消息犹如一颗炸弹传到沈家上上下下,包括唐英杰父子俩。沈夫人听到沈老爷死亡的消息后,直接晕倒在地,整个沈家乱作一团。
“不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爹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没了呢,我不相信!” 沈佳琦要疯了,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好端端的,父亲怎么会死呢,她努力控制着自己。
唐文渊按住她的肩膀,“佳琦你冷静一下,我也不相信沈叔叔会死,沈叔叔是个好人,不会有事的,走,我带你去医院。”
直到看到躺在医院的父亲,沈佳宜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她彻底崩溃,瘫痪在地上,唐文渊赶紧把她扶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你若流泪,先湿我心。
唐文渊搂住她,控制她不再倒地,“佳琦你不要难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文渊哥……” 沈佳琦呜咽的声音撼动了他全身的细胞,他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今天没有和沈叔叔一块去盐厂,如果今天他不休息,跟沈叔叔在一块,说不定沈叔叔就没事了,佳琦现在也不会那么难过。
可能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吧,谁可以预知生死?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亲人朋友的离世,我们要勇敢的面对现实,而不是逃避。
沈煜出事后,沈家的权利全由姜夫人掌握,盐厂暂时请了一个会管理的人经营。虽然姜夫人一直很讨厌唐英杰父子俩,但念在唐文渊对盐厂的贡献,暂时留住了他们,没有赶他们走。毕竟,唐文渊可以为盐厂创造利益。
之前沈煜当家的时候,除了沈夫人,没人敢对唐英杰父子俩说三道四,如今时过境迁,就连下人也对他们冷嘲热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5
1942年,唐文渊已经十八岁成年了。
沈家处处提防他,在盐厂工作将近四年,他依然是个小领班,一直没有升过职位,如果沈煜还在世,说不定他已经做到管账的了。但他没有任何怨言,他一心一意想为沈家干活,报沈煜当年的救济之恩,只是,在姜夫人和那些下人眼里,谁会相信他呢?
沈夫人从不允许沈佳琦单独和唐文渊相处,她走到哪里都会有姜夫人安排的下人跟随,有时候需要费很多心思才能把下人支开,见唐文渊一面。
十六岁的沈佳琦早已情窦初开,她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她是喜欢唐文渊的,片刻见不到他就会很着急,总想和他说话。
大概,这就是爱情最初的样子吧。
唐文渊虽然从没有对沈佳琦表达过心迹,但他对她的关心已经超过了哥哥对妹妹的关心,沈佳琦看的很明白。
也许,爱情最美好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互相喜欢,并不说出口,两个人的状态保持一致。
唐文渊好像是为了沈佳琦才活着,他努力工作是为了沈佳琦,他努力学习技能是为了沈佳琦。
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沈佳琦。
一天下午,他们躲在小屋里偷偷接了吻,几乎是情不自禁的,这一吻,算是两人最后的告白吧。
尝到爱人唇齿间的味道后,他们更加有信心了。爱情的甜蜜使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会互相分开。
他们在花园旁边的青石板下放纸条,不能相见的日子,就写纸条来传情,虽然做法很幼稚,但是在沈夫人的严格看守下,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没事去掀那块青石板已经成为习惯,期待的不是石板下的纸条,而是对方的情意。
命运总是造化弄人。
唐文渊的父亲因为偷拍了日本人肆意屠杀中国人的情景而被日本特务暗杀,对于锦州,死个人是很正常的,况且也不是什么权贵人士。但对于唐文渊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他心里构筑起的城墙终于倒塌了。几年前,母亲因为感染风寒没有钱医治而去世,他受了很大的打击,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如今父亲又去世,只留下他一个人,让他以后怎么活?
这一次,换做沈佳琦安慰唐文渊了,“文渊哥,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开心,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像那时你陪我一样。”
“谢谢你,佳琦,有你真好。”
拥抱。
唐英杰到死都紧紧护着那台照相机,那不是一台普通的照相机,是他对儿子的期许,是他与沈煜的兄弟情。唐文渊小心翼翼的擦去相机上面的血迹,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
他想接替父亲的工作,完成父亲生前的心愿,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像他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照相师。
6
即使唐文渊不走,沈夫人也要赶他走了,现在盐厂有没有他都一样。碍于面子,沈夫人没有直接赶他走,而是暗地里说一些狠话,希望唐文渊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凭沈家的势力,足可以让唐文渊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唐文渊想走,但是沈佳琦怎么办,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她。
“带我走吧,文渊哥。” 沈佳琦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想出了这个办法。
“不可以,佳琦你不能走,这样会毁了你的。”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喜欢文渊哥,我想和文渊哥在一起,这有错吗,如果一个人不能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她一直相信他。
“佳琦……” 唐文渊很为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可能爱情会迷惑人心吧,这一刻,唐文渊自私了,他对沈佳琦的占有欲望越来越强,他决定带她走。
思考片刻后,“明天晚上我们一起翻墙出去,离开这里。具体去哪里,我们再商量,你提前把行李收拾一下。” 唐文渊给了沈佳琦一个坚定的眼神,他会让她幸福的。
他们拿起剪刀,各自剪了一束头发作为信物。
唐文渊伸出左手,把用红绳打结的发束递给沈佳琦,“一生一世。”
沈佳琦伸出右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双人。
雾格外的浓,好像老天爷都在帮助他们。
他们计划是先坐船去上海,然后考虑出国。翻墙而出的那一刻,唐文渊有些犹豫,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是看到沈佳琦,他又舍不得放弃,没办法,自私占了上峰。
最终,理智还是打败了自私。一路上,唐文渊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他把沈佳琦带走,那沈家一定会乱作一团,在本质上违反了社会道德。他心里明白,出逃这种想法非常荒谬,完全是沈佳琦和他一时冲动的想法。
他知道,她是不会回去的,她是决心要跟他远走高飞。
只有一个办法,欺骗她。
沈佳琦在原地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从期望到绝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唐文渊会抛下她一个人走。
用四年建立起来的信任,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一个文弱的女孩在雾霭沉沉的冬夜忍受着寒冷,她用仅有的温存去守护那份纯真的爱情。
最后,只是徒劳。
沈佳琦彻底死心。直到天亮,街上开始人来人往,她才拎起笨重的行李回家。
冬日的暖阳好像并不暖,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怎么回到房间的。
回家后,她就不吃不喝,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无论姜夫人怎么劝,她都不肯吃东西。沈家人想尽了办法,眼看着沈佳琦越来越虚弱。
她拼命的哭,拼命的喊,曾以为美妙的世界现在变得那么荒凉。她的眼睛从明亮到黯淡,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她。
在家人的耐心劝导下,沈佳琦最终开口吃饭了。也许,她是想明白了,不应该拿自己的身体去对抗,而应该好好活下去,伤害身体,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他以为,离开她是为了她好,不是不爱她。
她以为,他抛弃了她。
但她还是愿意等他回来。
7
唐文渊内心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天晚上,他借故离开沈佳琦,一个人去了码头。
一只脚踏在船板,另一只脚还留在地上,他回头往沈佳琦等他的地方看了一眼,雾霭沉沉,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上船。
他拿着那张印有沈佳琦名字的船票,看了又看,不舍得扔掉。然后,他把两张船票对折在一起,放进口袋里,他怎么舍得扔掉呢。
其实,唐文渊离开,也是在逃避父亲的死,他无法面对双亲的离去。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一个也没有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自己。不过还好,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他内心的承受能力足够强,至少,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站在黄浦江边,唐文渊回忆他和父亲初到锦州时的情景,两人站在南京路上,茫然的不知所措,未来究竟要怎么过,在哪里过,唐文渊现在还不确定。
“号外,号外,德军企图攻占莫斯科的愿望彻底被浇灭,苏联红军成功将德军阻击在莫斯科城以西五十公里处……” 卖报的小孩从唐文渊身后跑过,吆喝的声音吸引了无数路人的注意,路人纷纷购买报纸阅读,唐文渊也买了一份看。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世界,德国和日本要占领亚洲的阴谋被打破。
唐文渊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去欧洲战场当战地记者!
冷冷的江风吹在脸上,此刻的他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去了欧洲战场,那可能就回不来了。
他知道,放不下沈佳琦也要放,就算是逃避父亲的死吧。
子弹 “嗖” 一声从唐文渊耳朵边飞过,他像疯子一样,根本不懂得去卧倒,拼了命的往前线冲去。
“Be careful!” 一位英国士兵从后面使劲喊唐文渊,让他小心一点,别往前冲那么猛,这不是一个战地记者该做的。
可是,唐文渊根本不听,一味的往前冲,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儿。
英国士兵很无语,“Crazy!” 真是个疯子!
上帝不会眷顾傻瓜,却会眷顾疯子。
一直到1945年4月,德国大势已去,唐文渊竟没有受过特别严重的伤。他为新闻社立下了汗马功劳,无数珍贵照片都出自他手,那些照片都是他用生命换来的。
战场上的磨砺使唐文渊心智更加成熟,他变得更加自信,支持他活下去的是心里那股不甘的怨气。如今,他想回国去找沈佳琦,找回当年丢失的爱情。
8
“我已经订婚了,未婚夫是个上校,家庭条件不错,我们准备过几天就结婚,婚礼就在家里举办,唐先生如果想来,欢迎。” 沈佳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女孩了。两人坐在中堂喝茶,她是主,他是客,旁边还有沈夫人安排的下人。
沈佳琦的话给了唐文渊当头一棒,他努力控制不让身体颤抖,碍于旁边有下人,不方便说话,他就简单的说了两句,“那,祝贺沈小姐。”
唐文渊走的时候特意去花园转了一圈,没人知道他去花园干嘛。
锦州有太多的回忆,唐文渊决定去见沈佳琦最后一面,说明当年不辞而别的原因,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虽然她现在已经结婚,他去拜访会很唐突,但他还是要去做最后的了结,然后,他会永远离开锦州。
“我已经结婚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沈佳琦听到唐文渊说出当年他离开的原因后,身体一僵。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但是,我还是想解释一下,不留遗憾,希望你能理解我当年的良苦用心,我只爱过你一个人,过去爱,现在依然爱。” 唐文渊嗓子有点沙哑,他知道,这份爱情,回天无术,“对不起,佳琦,原谅我当年的不辞而别吧,我会离开的,以后都不会来打扰你了,走之前,希望你能原谅我。”
豆大的眼泪顺着沈佳琦的脸往下滑,停都停不下来,这三年的委屈好像全流出来了,“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得吗?为了你,我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你现在让我原谅你,我怎么才能做到!?”
“佳琦,对不起……” 此刻唐文渊很想给自己一巴掌,狠狠骂自己。
沈佳琦用手巾擦擦眼角,“如果你回来那天向我伸出手,我会跟你走,可是你没有,我可以为了你反对家人给我定的婚约,我以为你不爱我了,没想到你今天对我说了这些话。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已经结婚,难道要我为了你,放弃现在的丈夫吗?”
肠子悔青也无济于事,唐文渊皱了皱眉,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缄口了。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谢谢你,佳琦,一切都由我承担吧,我会离开的,永远消失。”
越想抓住的人,越抓不住。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沈佳琦,唐文渊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他。
自己种的果,是苦是甜,终究要自己尝。
9
日军在撤军前,大肆烧杀抢掠,锦州很快遭了殃,原本的平静被打破,城里人心惶惶,老百姓都忙着往北平跑。
沈家也不例外,简单的收拾行李后,全家搬迁,暂时离开锦州,等以后战事平歇了,再回来住。
唐文渊并没有离开锦州,他来到沈府,发现沈家人都搬走了。于是,他决定住在这里,保护沈府的东西不被破坏,保护他和沈佳琦的回忆,保护沈老爷的家业。
一枚炮弹击中了沈家中堂,大火迅速蔓延开来。
唐文渊到处喊人,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人,城里仅剩的人全部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拼命往火最盛的地方泼水,一桶又一桶,但火势越来越大,根本控制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整个沈家吞噬,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无力。
一根梁柱从唐文渊的左前方顺势倒下来,由于躲闪不及时,他直接被砸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然后没了动静。
唐文渊用生命保卫沈家,最终,还是没有留住。
当沈家人回来时,发现沈府已经化为灰烬。
沈佳琦看到一具尸体被压在柱子底下,她叫了一声,原来,那是唐文渊。唐文渊手里抓着一个锦囊,抓的特别紧,她认出了那个锦囊,是以前她送给他的。她忍着恶臭取下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束用红绳绑着的头发,和一张印有沈佳琦名字的船票。
她浑身僵硬,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
到底是他不勇敢,还是她不够勇敢。
唐文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忘记守护那象征爱情的信物,对于他来说,那束头发就是他的生命,至死,他都要好好保护它。
10
几天后,雇工开始收拾沈家废墟。
有人在一块已经烧黑开裂的青石板下发现了一张对折的纸条,外面写着沈佳琦的名字,于是,把纸条交给了沈佳琦。
沈佳琦打开看了一眼,随即失声。
纸条内容:佳琦,这次回来我不会再放弃你了,后天晚上我在当年翻墙的地方接应你,我们一起离开锦州。署名:唐文渊。时间:1945年5月12日。
十二,拾爱,我想重新拾起我们的爱,无论多难。
你是明火,我是飞蛾。
我若碰你,亦必成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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