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杰
幼年的暑假热得树叶又绿又亮,我在汤老头家里呆着。中学的升学结果已经确定。出去玩吧,顶着七月炎夏凶残的太阳,人都要脱皮。在家呆着太无聊,简直像坐牢。我母亲说,得了,要不你去汤老师那上补习班吧。
汤老师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退休了好多年,在家也闲不住,摆了六七张单人课桌,只收附近的小孩子,提前教点东西。
问题是,谁想放假了学几何背单词?我们不过是应付家长啊,汤老头看我们无精打采,估计一去不复返,就把小黑板擦干净,一边写上“人猿”“泰山”。一边说,“来来,我给你们讲故事吧。” 那泰山是个孤儿,被遗弃到原始丛林,跟着一群猿猴厮混,上蹿下跳,爬树抓鱼,结果不会讲人的语言,反而身手敏捷,成为森林的居民。
这故事可比教科书好玩。我们问:“后来呢!” 汤老头说,“后来啊,等下次,再给你们讲。”
我们几个很不高兴,开始起哄,您现在就说啊,快点快点。 汤老头笑眯眯,活像一头世界上最狡猾的狐狸。他宣布下课,踱着步子去院子后吃饭。我们一群猢猴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第二天,我们当然是急不可耐在家吃了晚饭,就去汤老头家继续听故事。
两天一个故事,故事前学一点东西,写写小作业。汤老头说,“听了故事,可以在本子上记下了,再讲给别人听。” 我们兴致勃勃听从他的意见,再献宝似的,说给邻居家小孩听,甚至说给大人听。
汤老头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最后一片叶子》。而这个故事,只有我在听。
因为他的小小补习班已经结束,新学期开学了,我的小伙伴们都去上学了。 至于我,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多礼的人,要我拎着一盒皮蛋,送去致谢。其实我们去他家之前,就已经缴了20元补习费的。
那个黄昏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故事专场。 我用尊敬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个肚子里有无穷故事的老头,央求他再说一个,因为我很喜欢听。他乐呵呵笑了,我能发现他的汗毛都在震颤,大概是很高兴有学生喜欢听他讲。他收下谢礼,剥了个皮蛋直接给我吃了。
这个故事,汤老头讲得很慢,一个叫乔的年轻女孩生病住院,凄风冷雨中,孤独又绝望。于是,年老的画家贝尔曼,偷偷在窗外画了几片树叶。乔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树叶一样,最终都会凋落,一片不剩。但是,有一片叶子却一直顽强挂在枝头。 我听得目瞪口呆,世界上还有这么奇特的故事,让人心里有一些哀伤,但又不会绝望。末尾听到树叶是画的,我呆住了。
离开汤老头家,走的时候,他顺手给了我一盒云片糕。 去了学校之后,我才想起,忘记问他这个故事从哪儿来的。我的胃口一直被吊着,要多念念不忘,就有多念念不忘。我想搞清楚来龙去脉。
我打算等我从寄宿高中放假回家了,去找他问清楚。 也不过是半个学期,活了八十岁的汤老头去世了。我看见他的子女,把一屋子书清理出来,卖旧书了。
1999年,在大学的电子阅览室,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从汤老头嘴巴里听到的名字——欧亨利。
答案不言而喻。 当了一辈子老师的汤老头,看了很多很多的书,他把他喜欢的故事,说给了我们听。他一定有过一本《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因为我发现,他不止讲了一个欧亨利写的故事。他还提到了梳子和头发交换的故事,提到了为了把鞋子卖给不穿鞋的土著,在地上撒龙牙草种子,以便长出扎脚的草的故事……
那本从来没见到的欧亨利的无形之书,从他手里,转送到我这里。再后来,我也成了一个写故事的人。那个老人家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之师。而今回忆,原来文学在一老一少之间的流淌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文学。
刊登于《长江日报》2014-06-07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