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 《目送》
(一)
我结婚那年,奶奶已七十九岁高龄,当时她老人家的身体还算硬朗,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每次回娘家,奶奶十分欢喜,还像我小时候那样,从炕上跪起身来,在窗台的箩筐里翻找,一根香蕉、一只苹果、一块蛋糕,或是核桃、杏干等零食,拿出来放在炕边上让我吃。我脱鞋爬上奶奶温热的炕,钻进被窝趴着,一边分享美食一边说说闲话,我讲讲工作的趣事,奶奶说说家长里短。奶奶的记性可真够好的,东家西家,村里村外,有名有姓,她都记得清楚,讲的头头是道。奶奶还会不时将手伸进被窝里摸摸温度,下炕将我扔在炕头上的垃圾清理掉,然后在炕洞里拍拍打打,以保持炕的热度。一阵从未有过舒坦和放松瞬间袭来,有好几次,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临走时,我扶着奶奶走在前面。奶拄着拐杖,不停移动着"三寸金莲",奶奶脚小,一步不过半尺,其他人跟随身后,我们沿着坡道说着闲话缓缓而行。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往往要走上二十分钟,到了崖背,奶奶有些恋恋不舍,叮咛我有空多来,数次告别之后,我们匆匆赶到坐车的地方,回头望去,奶奶瘦小的身影缩一堆模糊的黑点,仍站在路口,眺望我离去的方向……
后来,我的孩子都长大了,奶奶老了,去看望她时,奶奶很开心,打过招呼,还像以前一样拿好吃的招待我们。坐在炕上和她叙家常,奶奶时常唉叹:“老了,啥活也干不了,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唉!”我拿好话劝慰她,讲孩子们的趣事给她听。因为忙碌,去了也只能坐一小会便匆匆告别。奶奶的确是老了,虽然腰板还直,但瘦小到只齐我肩头处高,每挪动一步不过寸许。临走时,奶奶已不再去崖背送我们。她双手拄着拐杖,立在窑洞的门口,反复嘱咐我带好孩子,不要发脾气,忙了就不用看她等等,看我们走出大门,静静地等待我们转过坡道,走到坡口,向她喊话,挥手示意,奶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站着,神情黯然,我咽喉哽咽,泪眼婆娑……
我心里清楚,人老如灯灭,这样的场景总有一天不再复返,见一面就少一面了。2011年夏天,八十八岁高龄的奶奶突然病故,至今已经有十余年,和奶奶送别的情景仍常常在脑海里浮现……
(二)
去年夏天,母亲腿疼难忍,我约好带她去医院看看。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等在那里,见我下车,她从身后拽过一个化肥袋子,里面装了多半截东西。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母亲又抢过去了:“你提不动。玉米能吃了,我掰了些,还拿了些菜。”
我经常找孙大夫看病,一来二去变成了熟人。他接过CT片子瞧了瞧:“阿姨七十岁了,这骨骼算是不错的。你的关节退化状况比她老人家严重的多。”我连忙用目光制止,怎奈孙大夫眼睛盯在CT片子上,丝毫没有会意,继续娓娓道来:“像阿姨这病,我治疗一次就有效果,你那关节,已经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治疗意义不大……”。近年来,我也因为腿疼,四处求医无效,但详细病情从未告诉过母亲,听到这话,她面色大变,用惊恐的目光看了看我又看看孙大夫,焦急地问:“那这怎么办呢?能治好吗?”孙大夫摇摇头:“治疗意义不大,不要久站,不能久坐,减少活动量,不能提重物……可能以后要做关节置换手术……”“我才四十,腿就六七十岁了。那我到六十岁,腿不就九十多岁了吗?”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以岔开话题,母亲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从医院里出来,母亲提着沉重的袋子,缓缓而行,一路上忧心忡忡,唉声叹气:“我都七十了,腿疼是正常的,你这后半辈子还长,可怎么办呀?”我跟在后面,不停用好话安慰她。不一会走到2号桥头,我帮母亲找到回郭塬的车,发现车子开动时间尚早。母亲又拖着沉重的袋子先将我送到车上。她站在窗外,反复叮咛:“以后地里活能不干就不干。今年杏子别拾了,又不值钱。房子地面拖拖就行,别老蹲着用毛巾擦。衣服不太脏就凑合穿,洗衣机洗多省事,别老用手洗。上下楼提水就少半桶,别太重……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要爱惜,别指望别人……有时间去大医院看看,我就不信治不了……”我连连点头答应。车子在母亲絮叨声中徐徐开动,她停下了说话,退到台阶上,车窗里,母亲瘦高的影子缓缓后退,满头银发像枯草般在头顶摇曳,我突然一阵哽咽……
( 三)
转瞬间,我的孩子们也长大了,因为他们作业多,还要上辅导班,我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去,母亲和嫂子知道我坐坐便要走,于是,不管我几点进门,她们双双去厨房开始做饭,我拿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拉家常一边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
吃罢饭,起身告别,全家人提着大袋小包出来送,各种时令蔬菜、洋芋、小米、馒头等等分门别类装好,放进车后备箱里,掉转车头,嫂子忽然又匆匆跑进去,提一箱牛奶出来,笑吟吟地放进车里说:“这是前几天别人拿来的,家里没人喝。刚忘了,拿回给娃喝。你们放假了就来!”。这个时候,父亲往往筒着双手一言不发。因为严重的骨质增生,他的一条腿僵硬变直,走路不能打弯,背也驼了,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很不协调。哥哥五十多岁了,他在家搞养殖,整天忙个不停。去的时候说几句话就不见人影,这时候看我要走,背着背筐或是挑着水桶紧走几步来到车前,对我的孩子们说:"你俩好好学习,期末考好了舅舅给你发奖金。那你就走吧!一阵天就黑了。再什么时候有空就来。”匆匆又钻进了牛棚。车子开动,他们的身影迅速向后倒退。车镜里,父亲佝偻着身躯,转身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嫂子和母亲依然站在大门口的核桃树下,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如今,我做了母亲,孩子们蹒跚学步,我目送他们一步步走向稳健。孩子们上学,从幼儿园到即将高中毕业,我目送他们背上小书包到推上行李箱,他们的身影将会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世界就是这样的,在一场又一场送别中,我们长大,我们变老,不断寻找着各自的驿站和归宿。身背后,是父母、亲人深情注视的目光,顺着这长长的目光望去,孩子亦聚焦在我们深情注视的目光里成长。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后浪涌着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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