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老
1990
她是刚刚上学的女孩子,刚识得字,着了魔似的爱读书,动不动就往镇上唯一的新华书店跑,可是个子太矮,趴在柜台上面也仅能露出半个头顶,墨似的小黑脑瓜,像个圆砚台,非得十个圆圆的指头扒紧了柜台,才能露出自己粉团子似的脸和亮亮的眼睛。
『姐姐,能再给我读本书吗』
『哎呀!又是你。』
姐姐说话声音真好听,轻声轻气地吴侬软语:『小声些。』春葱似的手指一竖,做了个『噤声』,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变成一本《格林童话集》,稳稳当当地交到女孩手上,手指又一指柜台尽头的角落『喏,那里,记得要还书』
柜台尽头的凹角,白墙也在此处消失了痕迹,露出一扇高大的木门来——当然是小姑娘眼里的高大,门前坐着一个邋遢的流浪汉,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落的魄,身上一件长大衣,软绵绵地没了形状,补丁落补丁,像一间久无人烟的旧房子。
流浪汉捧着一本书,在看,就像旧房子里冒出了新烟。
姑娘抱着书,悄声问:『先生好。』流浪汉方从另一个世界上抬起眼来,眼里带着闪烁的笑意,匆忙一瞥就算打了招呼。
待小姑娘坐下,一老一少一人捧着一本书看,『喏,这个字怎么读,什么意思。』少的指着书上问老的,老的便答,引经据典,解答精彩,不知不觉,天光渐消。
1977
她和他哥哥同时听见恢复高考的消息,她在堂屋,他在农地里,广播还没播完,便看见他丢下锄头,远远地冲着屋里喊:『妹妹,跟舅舅讲,活不干了,我报名去了。』
她那时十岁刚出头,尚不清楚这消息对于哥哥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二十岁的『成年人』又突然有了少年时的精气。
隔断时间高考了,哥哥考完回到家唉声叹气地:『哎,三道大题没做,没戏了。』
等放榜的时候才知道,少做三道大题也是能上浙大的。
她还只是个中学生呢,时光对她来说格外漫长,像是一团被抻长的丝线,一头挂在纺机上,一头还在蚕宝宝的嘴里,从鲁迅念到三角函数,再从元素表读到辛亥革命。去舅舅家的时候也要带着课本,晨间日头正好,坐在窗口捧着书,就能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极瘦,却穿了件不贴身的呢子大衣,夹着一柄长长的伞,提着几本书,往家门口来,然后母亲便迎出去,就站在门口,从不往外迈出一步。
男子给母亲几本书,母亲便数出几张钞票给他。
她每周都能看见这男子,就像丝线上打着的结,他更瘦了,那柄长长的伞也像遗失在时光里,不见了,她曾偷偷开过母亲存书的箱子,书,当然只有书,出人意料地,几枚金戒指躺在箱子最底下,在时光里锈成了一枚骨头。
她后来并没有参加高考,即使很认真的读了书,但是哥哥说了:家里只要有一个读书人也够了,万一读书再成了罪过呢,还是不要读了,去上个中专吧。
她却一辈子没跟书断过关系,春葱似的双手拂过书面,包上纸,打上结,『喏,三块洋币。』
1968
他觉得他是这个小城极出众的人,梳着背头,穿着挺括的呢子大衣,一柄长伞夹在胳膊下面,永远挺胸抬头的样子,像个出息的读书人。
可是做个读书人到底是好是坏,他可不知道,人们说读书人总有一股子朽气,再多劳作都洗不掉,他可记得,他小学是建在孔庙里的,教室里有个泥塑的夫子,总被他们爬上爬下却永远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有一天突然消失不见了,据说是被几个中学生砸了。
『他到底是谁啊?』有次,他问母亲,看着他又从窗口走过,一袭棕色的呢子大衣。
『他啊,以前绍兴日报的总编。』母亲也向外望了望,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走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洇不开的江南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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