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

                （一） 葬礼

我从未想过，父亲会因为这场疫情而离开我们。

在“阳了吗？”成为问候语的时候，妹妹抢到了一盒进口针对性药物，在感受到他的症状时及时给他吃下，五天的量一完，再测已呈阴性。但老爸精神上有些昏沉，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及时将他送到医院，当时想的无非是将后续恢复交给医生，想来他们可以让老爸少吃些苦，等他调理完身体，我们就可以欢欢喜喜合家团聚了，毕竟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一起过年了。

老爸病情是有反复的，心率太快，血氧太低，素有哮喘的他大张着口都呼吸困难。七号凌晨一点，弟弟跟我聊天，说今天老爸的心率终于降下来正常了，血氧也维持稳定，姐弟俩一阵庆幸，心都稍微放松下来。而且我们已经订了七号的票回家，看来今年这个年可以好好过了。

七号上午我一个人在收拾东西，老公进来说他跟我一起回去，我还奇怪了一下，不是说我一个人先回，他们父子年底再来？我内心的欢喜才一秒，突然想起什么，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告诉我父亲已经去了。我该如何描述当时的感受呢？东西扔了不知道，无意识地挪动不知道，嘴里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以后怎么办？我没有爸爸了！”嚎啕大哭。

在心慌心痛和恐惧中，我们一路飞奔回家。如果说一路上还只是想象，还希望出现一丝奇迹，回到家，看到摆在厅堂里的棺木，看到平躺在门板上已穿戴好寿衣覆好寿被的父亲，我知道一切都成了事实。看着老爸如昨的面容，一片安详；摸着老爸已冰凉的手，弹性仍在，白皙仍在，微弯的手指依然，可是无温热无应答了！我在撕心裂肺里哭喊，我的无助和恐惧和不甘都在撕扯着我，以后回家再无人坐在门口笑着迎接我们，以后一声“老爸”再无人应答，以后我的牵挂再无落脚点。

妹妹是拿着药飞奔进来的，因为有一味药医院没有，我们都在外面买了，我已知事实就没带回来，她不知，她以为她手里的药还可救命，她握着老爸的手，老爸却再不会伸手来拿药了。

棺木是老爸许多年前就备下的，现在虽然要火化，可是目前排队火化队伍太长，老妈说让老爸多躺几天也好。入棺是儿子子侄女婿一起抬进去完成的，窄窄的棺木对父亲的身躯来说稍显逼仄，跪在棺木边的我试图拉拉他的手臂，发现肩膀处刚好，他的双手只能置于身前了。

守灵是我们能尽的最后孝道了。停灵五天，我们三姐弟就这样每晚静静地坐于灵堂，满怀悲伤，我们聊了很多。回忆老爸生前的事，他在医院的事，他临终前的事，他给我们带来的影响等等。感觉上父亲就坐在旁边，一如从前听我们聊天，我们不时还会习惯性地问一句“老爸，你说呢？”“老爸，你听到哈”，妹妹还会在早上跟老爸问候“老爸早上好”。每天换灵前饭菜水果的时候，我们都习惯性地叫他吃饭了，水果你喜欢吗？吃夜宵了。

我能感觉到我们都在和悲伤作战，悲伤那么痛难么长那么无处不在，似乎每根头发丝里都能溢出来。可是父亲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棺木里，不断用现实场景告诉我们，这就是事实，你们要接受。整整五个晚上，在极度的疲惫中，我能感受自己从第一天回来的无法接受期盼奇迹到后来的逐渐面对，只希望最大限度为父亲多做点什么的心态转变。我不再和悲伤心痛作战，我在悲伤里默默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我也更深地明白了家人的内涵。我们血脉相连，我们同气连枝，在如此悲痛的事情面前，我们不仅仅要消化自己的悲伤，还要顾及家人的感受。弟弟似乎瞬间长大了（也许他一直如此，只是我们平时见面少相处少，不知他何时就成长至此了），一肩挑所有庶务，他自己在老爸棺木前捧着父亲的脸哭得差点晕厥，可是背后还要安慰我们节哀，将那些能安慰我们的点点滴滴反复讲述。老妈的哀痛那么深刻，可是为了我们，她也在节制，本来乡间习俗，停灵在家，每天早晨都要哭丧，可每天看到我们几姐弟在棺木边守着说话，她说她也不忍心，相信老爸会理解的。原来这就是家人，从内心深处自然地相互照顾相互体谅相互支撑，将对方放在心里好好呵护。

出殡的日子最终还是来了。棺木抬出门，一路抬上山，儿子跪谢同乡祭奠，女儿儿媳扶灵，落葬，敷土，一项一项，有条不紊，然后立于坟前，只剩黄土堆和碑，那一刻，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从此，我再无父亲。从此，我们真的阴阳永隔。我们真的永远失去了那个深爱的老爸！

老爸生病的二十几年里，老妈精心照料，亲戚家去得都少，去了也立刻回转，因为老爸腿脚不便，在家等她。老爸的葬礼上，舅舅们都来了，说好正月去舅舅家拜年，吃好晚饭回来。我几乎下意识跟老妈说，吃晚饭不行，老爸没饭吃的。老妈说，他从此在另一个世界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再不会回来吃饭了。母女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