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二月的清晨，母亲叫我起来和她一起下地干活。她递给我一把剪刀，让我把黄豆苗上的青虫戳死。黄豆苗种在田坎上，一个窝两棵，刚刚长出两瓣叶子，肥肥的、嫩嫩的、绿绿的，就有一只只青虫伏在上面，也是肥肥的、嫩嫩的、绿绿的，把黄豆叶吃出了月牙样的口子来，有的就要被吃光了，让人心疼。我怀着为黄豆苗复仇的决心，手起刀落，一下将青虫剪成两段，剪刀上沾满了青虫绿色的血液。我蹲着一步步往前挪，几乎每一窝黄豆苗上都有青虫，很快，我的手就冻僵了，脚也酸麻了，也开始感到厌倦了。我站起身来，抬眼看去，成都平原肥沃的黑土上仍覆盖着一层白霜，然而绿意已经渐渐爬了出来，顽强地向上蔓延。
（黄豆苗，图片来自网络）
母亲却不管我，她正有太多的事情要忙。锄草，施肥，她一双细细的鸡脚杆跑得飞快，担着一挑粪水崩地一下就跳过田坎，让人感觉心惊胆战，生怕她就摔倒了，但她每次都站得稳稳的。
（黄瓜花，图片来自网络）
我已经不记得哪个季节该种什么菜，然而记忆中，家里从来没缺过蔬菜。几亩整田是用来种小麦和水稻的，菜就种在田坎上或院子的边角。冬瓜藤和南瓜藤爬满了屋檐，小猪一样卧在地上、屋檐上，有时都长老了才发现。黄瓜、丝瓜、茄子挂在藤上，每次一摘就是一大抱。我不太喜欢冬瓜，觉得水水的，没有嚼头。南瓜要养老了才好吃，切块之后，用油加上姜炒过再加水煮，水要差不多焖干才出锅，这样的南瓜才又甜又绵（当然品种更重要）。黄瓜最爱的是上面的软刺尚在，花还未脱蒂时。摘下来擦一下，咬一口，满嘴的鲜香。丝瓜炒白油最好吃，刮去皮，切成片，加上葱和蒜，用菜油一炒，滑滑的，有肥而不腻的感觉。清水蘸烧辣椒也好吃，因为烧辣椒本身就是一份美味。将刚摘下的二荆条放到灶火里烤熟了，切碎了，加上盐、酱油和味精，既是菜，也是调料。茄子的吃法就更多了，煮的、炒的、鱼香味的、凉拌的……关键是新鲜。每一样菜经母亲的手都好吃到极致，那是正宗的四川风味。
（青椒黄焖鸡，图片来自网络）
一里地外的一块槽沟地也是属于我家的，其实就是一条小渠两边的一点土地，母亲在上面种满了豇豆，搭上了架子。夏天河水清凉，豇豆盖满了河面，远远看去，只是一片绿色，连河水都看不见了。钻进河里，豇豆垂满了河面，有的已经触到了河水。
种了那么多菜吃不完怎么办？只好剁来喂猪了。又白又大的萝卜，长开了的卷心菜，一堆一堆的青菜，在砰砰的剁猪草声之后，就成了猪的美味。黄昏时分，金色的霞光布满田野，炊烟升起，屋里混和着饭香和猪草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叫着，猪们也在圈里哼哼起来。
那时候的母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运气真好啊，丢啥出啥，养什么什么争气。一只母猪，每次能生十多个崽。记得最多的一窝生了十七个，一生下来赶紧抱去市场卖，有的人家母猪崽生得少，正好领养。母亲还养了二三十只小鸡，小鸡散落在小竹林里，叽叽喳喳。从半大就开始杀来吃，到田里摘来新出的尖椒，炒出的青椒黄焖鸡黄艳艳的，几里地外都能闻到香味——现在的鸡再也没有这种味道了。黄焖、红烧、凉拌、清炖……那时家里还算富足，鸡也就这样一只只的慢慢自己吃完了。
父亲因为是家里老大，幼年时兄弟姐妹多，爷爷又不顾家，等自己有了家庭之后，就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做点儿小生意赚钱养家。他贩糠、卖酒糟、卖猪肉，开车运货……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活就全都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整日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有时外婆来看她，呆一会儿就想走，因为哪怕俩人聊着天，她手里也停不下来，总是在洗衣服、剁猪草，或者整理屋子。母亲是典型的四川女人，风风火火，做事总是快、准、狠，一个人能抵几个人，所以我和姐姐虽然生在农村，却几乎没有做过重活，像杀青虫那种也是极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下地插秧，因为怕插歪了，我就顺着一根绳子插。到半路时，掰开一把秧苗，看见一只软软滑滑的蚂蟥正从里面往外蠕动。我狂叫着跳上田埂，就再也没有下去过。在这点上，母亲是很惯我们的，我知道她的另一层意思，是把我们腾出来好好读书。1988年，她把姐姐送去了县中读初中，一学期三百元的高价，在那个年代，有这种意识的农村家庭还是不多的。
自留地里种的都是果树。母亲说，我不喜欢种花，因为花光好看又不能吃，果树多好，有花又有果。我记得有广柑、柑子、桃子和梨，但似乎并没有菜那样成功，结的果既小，味道也一般。我自己种过两棵草莓，好容易盼到结了两颗果，每天去看，希望它们快点长大、变红，结果还没长大就被不知什么虫子给吃掉了。母亲虽然不愿种花，用来拦自留地的篱笆却是用蔷薇搭的。到了三四月，红艳艳的花密密地开满了篱笆，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就可以看见，像是一面巨大的旗帜，在欢迎我的归去。
1991年，我也去了县里的初中，父母搬到了镇上做建材生意，家里的地给了别人种，从此，我便失去了母亲丰盛的菜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