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姑妈匆匆忙忙洗完碗,便在爷爷的骂声中背着我往何家跑。我那时已经四五岁了,背起来很沉,当她跑动的时候,我便在她背上一纵一纵的,可她还是愿意背着我,因为那样要比牵着我快一些。作为家里唯一的成年女儿,姑妈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黄昏是她为自己争得的仅有的自由时间,看电视成了她每一天最大的盼望。
空气里仍然飘散着炊烟的味道,太阳在迅猛地下坠,天边一片殷红。我们跑到一两里地外的何家时,电视剧就要开演了。姑妈跑得气喘吁吁,额头的汗水一滴滴往下掉。她放下我,给了何家老二五分钱,何家老二便打开一条门缝,放我们进去。光线暗暗的,何家小院的几排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我和姑妈只好在后排找了个位置站着。12寸的黑白电视,像是一扇窗子,也像一条深深的旋转的隧道,把我们完全席卷了进去。
起风或者下雨的日子,电视上就会飘起雪花,还会发出滋滋的电流的声音,何家老二就会去转天线,边转边问:“对没?”人们就答:“没对!”他左边转转,右边转转,直到人们不耐烦地喊了:“对了,对了”。可看的节目不多,我们喜欢的都是电视剧。我记得那几年播了《霍元甲》、《陈真》,《上海滩》和《射雕英雄传》则是更晚一些时候的事了。我喜欢霍元甲和陈真,也喜欢郭靖和黄蓉。放战争片的时候,我和几个小朋友就跑到电视后面去寻子弹壳,虽然从来没有寻到过,我们却总乐此不彼。
何家是我们村最早买电视的,1982年12寸的国产黑白电视要370元,而1982年的肉价大概五六毛的样子,一般人家一个月才能吃一次肉,何家自然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对象。何家老大好像在县城做着什么生意,我问了母亲,她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家是村里的首富无疑。那时,大家都觉得,去看电视交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花那么多钱买一个纯粹自己娱乐的东西啊。
何家的隔壁住着周家。周家很穷,房子的墙壁是篾条编的,四处漏风。他家三个儿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全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家里吃的总是不够。玉米、红薯、野菜,逮着什么吃什么,有时兄弟们还要为吃的打起来。穿的也不够,大冬天的都是一条单裤,出来总是耸着肩膀,缩手缩脚的样子。他们自然花不起钱看电视,当村里人都往何家聚集时,周家的父亲只远远站着,一言不发。可是孩子们不成,孩子的天性充满了好奇心。他们三个人叠成罗汉,从墙上往下偷看,或是从门缝里张望,可何家的老二警惕得像一条狗,总能很快发现他们,并厉声将他们赶走。他们只好蹲在墙根偷听:打打杀杀的声音,音乐声,有时还有枪炮声,那些声音足以让他们痴迷,常常掩盖了肚子咕咕的抗议声。
何家老二看见那三兄弟靠在墙上,刮着脸说:“听啥子哦听,不要脸!”三兄弟中的老大说:“声音自己跑出来的,又不是我们要听的。”何家老二说:“好意思哦,想看嘛,自己去买一个嘛!”大二攥着拳头就要冲过去,突然屁股上挨了一巴掌,一回头,原来是父亲。父亲呵斥道:“滚,都给我滚回去!”周家三个孩子只好乖乖地滚回了家。从此三兄弟不再去偷听,白天晚上的都见不着人影,不知疯哪儿去了。
几个月后,那是冬日的一个黄昏,周家突然得到噩耗,最小的儿子骑着自行车在县城被汽车撞死了。周家三兄弟捡破烂攒起了一辆生满铁锈的旧自行车,三个人轮着骑。那天老三从小巷子里冲出来时,被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撞上了。那时人少,车也少,可周家老三还是被撞死了,可能他家就是那么背。
周家老三的骨灰拿回来那天,村里人都跑去看热闹。因为人是死在外面的,又是孩子,骨灰不能放在家里。天色很灰暗,还下着细雨,一个卷着的破旧的晒垫里,放着周家老三的骨灰。晒垫已经浸满了雨,小小的骨灰盒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的母亲跪坐在地里,双手捶打着胸口,歌哭似的喊着儿子的名字,但她的儿子已经装在那个骨灰盒里,再也听不到了。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紧紧拽着姑妈的手。冷雨飘到我的嘴里,有些些的苦。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了触动,感到电视外面的人生有一些冰冷残酷的东西,却说不出来是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周家突然抱回了一台电视,还有一台燕舞牌录音机。周家的父亲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他整天开着录音机,放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到了晚上电视剧时间,他就打开电视给村里人看,而且是免费的。屋里很快挤满了人,吵吵嚷嚷地,显得屋子更小了。而隔壁何家,就没有人再去了。周家父亲很享受这种感觉似的,他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人们一个个走进他那漏风的屋子。只是大家看电视的时候,他却不看,他就一个人蹲在门外,抽着叶子烟,小小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
邻居王大婶说,周家发财了,司机赔了六百块钱,好大一笔钱呢。李大妈说,可别这样,人家死了儿子啊。吴奶奶说,是啊,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三可是打心锤锤啊。刘大婶则说,反正他家三个儿子呢。以后老了,儿子也未必会给他那么多钱养老。冯大哥撇嘴道,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他们家那么穷,干嘛不买点有用的东西……邻居们说归说,到了晚上,周家还是一样挤满了人。
后来呢?后来的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快。后来,姑妈出嫁了,我上学了。记忆也如同那抹炊烟,渐渐模糊,渐渐消散在天边。很多人家都买了电视,从十二寸到二十四寸,从黑白到彩色,从球面到直角纯平……周家依然很穷,漏风的墙壁,冬天穿着单裤,走出来瑟缩着肩膀。周家的另外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但周家的父亲却越来越沉默,只一根接一根地抽叶子烟。烟圈包裹着他的不可触碰的伤痛与敏感,也使他与人群隔离开来。
后来,再也没有人去周家看电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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