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武侠和言情小说风靡大江南北。那时我十三四岁,初中住校,总是在九点半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琼瑶,搞得眼睛早早就近视了。不仅我看,我身边的女同学都看,不仅女学生们看,城市和乡下的已婚妇女、中年妇女一看。
我同学的邻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她几乎把能找到的琼瑶的小说都看遍了。渐渐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于是开始和丈夫吵架闹离婚。她吵架是这样说的:“我付出了六年的青春,六年的感情,却得不到你的一句甜言蜜语,我的心,碎了!”每一次文学作品选读课讲到沈从文的《边城》,讲到都市人的爱情如何被文本污染的时候,我都会模仿台湾腔声情并茂地说出这段话,学生们总是哄堂大笑。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背后是有悲哀在的。记得前段时间有个叫范雨素的保姆因一篇文章而突然在网络上大火,人们被她的文字所吸引,更好奇于她的经历:范雨素出生于1973年,12开始在老家做民办教师,20岁不堪平庸的生活逃往北京,后匆匆结婚,却一直遭受丈夫的家暴,短短五六年间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北京当保姆。有人认为她的文章像中学生般稚嫩,我却觉得,那里面有着充沛的生命力,文字干净利落,看得出是经过一定训练的。而她列出来的书单也说明了她有着比较广泛的阅读背景。可惜后来就不大见人们提起了。
我们村子里也有很多范雨素们,她们跟她年纪差不多,爱好读书,喜欢文学,有着少女绮丽的梦想。她们大多是我姐姐的同学,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从她们来的。
我们互相传看了琼瑶的所有小说,背汪国真、席慕容的诗,读三毛的散文,后来慢慢地也读《茶花女》、《少年维特的烦恼》、《荆棘鸟》、《飘》等。在洋槐花香弥漫的春天,我们都做着关于爱情的梦,出走的梦,甚至私奔的梦。作为那个年代的文青,她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结局。
记得一个叫陆采薇的女孩,她矮矮胖胖的,有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每次向陌生人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都会说:“我叫采薇,这个名字来自《诗经》。”她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家里很有钱,对她的欲求都给以满足。有一次去她家,被她的卧室震惊了:她的床很大,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粉色的蚊帐,在那时的我们看来简直就是奢侈。她坐在床上跟我们说话,悬挂的蚊帐衬托得她像一个公主似的。更令我们羡慕的是,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放满了书。
那时她读高二,暗恋着同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瘦瘦高高的,写一手漂亮的字,也会写汪国真式的情诗,黄昏时在夜色里弹吉他。他这样多才多艺,自然成了女生们仰慕的对象。陆采薇其貌不扬,只敢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和各种女孩谈笑,暗自神伤。
我问姐姐,后来他们怎样了呢?姐姐说,那个男生在加油站工作,陆采薇则在一所小学当老师,也各自早早结婚生孩子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范雨素一直在家乡当教师,等着转正,故事也大致如此吧。
另一个叫冯小丽的女孩,命运则比较坎坷。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发飘飘,每次从校园里走过时,所有的男生女生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她行注目礼。她的诗歌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配着秀气的字体,优雅清新。那时的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像她那样美丽。
高三的时候,她却突然被学校开除了,具体的原因我很多年后才知道。她和一个货车司机谈恋爱(那时在乡镇上,司机是体面而有钱的职业),还怀孕了。父母气得暴跳如雷,无奈之下,只好让两人赶紧结婚。谁知这男的脾气很暴躁,经常打她,两年后就离婚了。那个时候,离婚仍然是一件很让人羞耻的事情,她的父母因为爱面子,就把她嫁到了山里面。据说那家人对她也还不错,但山里寂寞的生活岂是她能够忍受的?没过几年又离婚了。
再后来就不太清楚了。因为她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听母亲讲,好像又离了结了几次,现在自己带着一个女儿,患了甲状腺病,她靠打工养活她们母女。有一次在亲戚家遇到,她冲我笑着,脸上一层厚厚的粉,眼角满是皱纹。但她的神色里,却有了一种年轻时不曾有的宁静和从容。
当时那些痴迷于文学的女孩子们,后来大多都是这样的结局。也听说有和人私奔的,有喝农药的,但最终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我自己也是范雨素之一。那时跟着她们读小说,也尝试着写。记得写过两个琼瑶式的中篇,其中一篇故事的发生地是在香港,男主是黑社会的小马仔,爱上了女主后决心好好做人,却被黑社会追杀,最后在爱人怀中死去。故事一点新意都没有,当时却在姐姐的班上传看。后来我离开家乡求学,一直想要寻找别样的生活,却发现好像始终在一个狭隘的世界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唯有写作,才让我徐徐打开了一个世界,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后来看电影《孔雀》、《立春》,便想起村子里的这些女孩子们。她们想要超脱狭隘的生活,追求梦想,而现实却总是那么冷硬。但不管怎样,那也是生命中的光,多年后的冬天,靠在墙根,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她们会想起曾经的青春时光吧。
又想起《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玛,她生得如此之美,若是在巴黎,谁能保证不是那些沙龙里最受欢迎的女人呢?可惜的是,她只能在偏僻狭隘的小镇,和一些最无趣的人生活在一起。舞会为铁板一样的生活打开了一条缝隙,给了她流光溢彩的诱惑。但是她没有办法,唯一的途径就是攀着一个男人,借着他过上梦想中的生活。她最终发现,爱情原是最平庸无聊的东西,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平庸无聊。她只能走向毁灭,这似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她更象征着人类某种共同的处境。谁不是被生活所围困,谁不是在一连串梦想的破灭中渐渐变得平庸无聊的呢?
但是,如果上帝再给艾玛一次机会,她还会这样选择吗?我相信,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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