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岛,伤岛

作者: 简佳 | 来源:发表于2021-10-23 06:52 被阅读0次

非洲,是整个世界良知上的一块伤疤。
——英国前首相布莱尔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古印度和古中国之间有一座海岛,岛上是一个名叫萨桑的王国。

萨桑国王山努亚本是一代明君,骁勇善战,勤政爱民。有一天,山努亚无意得知王后行为不端,郁闷至极。

他想给自己一个原谅王后的理由,就带着弟弟出了宫,去看看还有没有比他更惨的男人。

他们来到海边,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恶魔,正手捧宝盒从海面走上岸来。他们吓得连忙藏上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棵大树。

恶魔来到树下,打开手中的宝盒,里面居然走出一个绝色女郎,恶魔躺下来,枕在女郎腿上睡着了。

女郎却早已发现了兄弟俩,以叫醒恶魔吃掉他们为由,威胁他们跟她欢爱。

事毕之后,她拿出长长一串戒指说,她的恶魔丈夫怕她不忠,总把她装在盒里,可他一睡觉就管不了她了,这500多只戒指都是与她交欢过的男人送的,现在该他俩送她戒指了。

这场艳遇让山努亚感觉窝囊透顶,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女人强迫干这事,还是个荡妇!还几乎当着人家老公的面!

一个恶魔尚且无法保证妻子的忠贞,他山努亚虽然贵为国君,可毕竟肉体凡胎,又有何德何能保证王后的忠贞?

网红餐厅 The Rock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山努亚彻底死心了。

回宫后就毫无留恋地杀死了王后,从此,每天娶一名美少女,一夜春宵之后便把她杀死,宁负天下女人,也不给任何女人负他的机会。

萨桑国从此变成人间地狱,谁家有女初长成,谁家就要大祸临头。

国相的女儿山鲁佐德,自告奋勇去给国王做新娘。

山鲁佐德是个技艺高超的说书人,她每天晚上都给山努亚讲睡前故事,讲到关键处正好天亮。

山努亚白天昏昏欲睡地上朝,晚上精神抖擞地听故事,听了一千零一夜,终于被感化了,不但决定不杀桑鲁卓,还放过了天下女子,从此改邪归正,从暴君变回明君。

萨桑国又成了人间天堂。

这就是家喻户晓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桑岛建筑

传说中的萨桑国,就是桑给巴尔岛。在坦华人都叫她“桑岛”,既简洁又亲切。

我一直觉得《一千零一夜》是个很悲壮的救赎故事。

每当我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把自己都讲得哈欠连天的时候,每当我因为一点压力而失眠、又因为熬夜而精神不振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山鲁佐德,这个圣母般的女人每晚都在上演“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戏码,可她面对屠刀不动声色、进退自如,最后救赎了自己也救赎了别人。

山努亚也是悲壮的。那些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的版本完全把他变成了一个天生的变态杀人狂,可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我理解了他后来的“黑化”,毕竟对于一个国王来说,那不但是个奇耻大辱,而且难以启齿。他为此陷入受害者的牢笼无法自拔,可他最终还是放过了别人也放过了自己。于他而言,放下即救赎。

悲壮让他们的救赎显得凄美而伟大。

我就是带着《一千零一夜》悲壮而凄美的记忆走进故事的发源地桑岛的。

桑岛的海

在很多宣传海报和游记美篇中,桑岛都美得令人窒息,绿松石般的海水,绵白糖般的沙滩,澄澈如洗的碧空,瑰丽旖旎的海岸,每一幅都直击你的心灵深处,牵动你内心最柔软的一角,那是一个可以涤荡灵魂的所在。

你不用怀疑那些图片是不是加了滤镜,用不着!

给桑岛加滤镜,是对滤镜的侮辱。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你非要拿一块自以为精美绝伦的面纱给她罩上,面纱要是会说话,死也不愿意贴上去讨那份屈辱来受。

这座被称为“印度洋上的明珠”的海岛,面积还不到中国海南岛的十分之一,在坦桑总面积中连1%都占不到,人口也只有130万,几乎清一色的穆斯林,却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朝圣般涌来,在“坦桑尼亚”这个国名中也占据着半壁江山,“坦”指的是坦噶尼喀大陆,“桑”就是桑给巴尔,原意为“黑人海岸”,“尼亚”是拉丁语的后缀,意思就是“……之国”。

这是一座有故事的岛。

桑岛的门

我们一家去过桑岛两次。

第一次是坐船去的,在轮渡公司买了三张头等舱的座位,75美元,达市居民的优惠价,外国游客要多付两倍的价格。

其实用不着那么奢侈,经济舱船票更便宜,达市居民只要25美元。

但是,我一怕晒黑,没信心跟两个小时的烈日加海风抗衡,二怕晕船,被曾经一次壮烈的晕船经历吓破了胆,从那以后不再有信心追求刺激感,老老实实地坐在二层吹着空调,居高临下地看着坦噶尼喀大陆一点点远离,桑岛一点点接近。

我们在石头城靠了岸。

石头城不大,却是桑岛的历史文化中心,因岛上大部分建筑用珊瑚石造就而得名。

200多年岁月的洗礼已经让石头城显得斑斑驳驳,鼎盛时期的繁华却余温尚存,200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号称“非洲最漂亮的古城”,也是《一千零一夜》的原型小镇。

石头城

这里是各种风格的大杂烩,有非洲风格的逼仄小巷,有欧洲风格的高耸尖塔,有印度风格的豪华酒店,但更多的是阿拉伯风格的精雕木门,一边讲述着阿里巴巴的神奇传说,一边讲述着桑岛那曲折复杂的历史。

由于地处非洲与印度、阿拉伯半岛的枢纽位置,桑岛早就引起阿拉伯商人和西欧殖民者的垂涎,从16世纪初开始,葡萄牙、阿拉伯、德国、英国的殖民者相继在这里落脚,你方唱罢我登场,直把桑岛做故土,来一拨人留一拨建筑,都成了殖民的死证,想赖也赖不了,当然人家也不想赖,对他们而言,这是南征北战的勋章。

桑岛的核心记忆在那座有名的基督大教堂,在大大小小的清真寺中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它的前身是奴隶拍卖市场,教堂的讲坛就建在曾经的拍卖台上。

教堂

1860年黑奴解放,但桑岛的奴隶贸易依旧很猖獗。英国探险家利文斯通(John Livingstone)一边仗剑走非洲,一边为黑奴解放奔走呼号,并联合桑岛的传教士爱德华(Bishop Edward Steere)解救黑奴。

利文斯通逝世后,英国的热心人士一发不可收拾,英国政府于是派代表向苏丹王施压,阿曼苏丹王不得不签下了关闭黑奴市场的合同,血腥罪恶的黑奴贸易终于划上了句号,那一年是1873年。

爱德华主教在奴隶市场边上建了大教堂,用宽恕和救赎纪念着那段人间罪恶。

教堂一侧的黑奴拍卖旧址控诉着当年这里发生的一切:

大约1.5的地坑里,男女老少的黑奴光着身子,脖子上套着铁链,黑奴都是半身雕像,但铁链却是真迹。

奴隶拍卖旧址

博物馆的旧照则更触目惊心,黑奴们像牲畜一样被连成一串,戴着手铐脚链,脖子甚至鼻子上都有锁链,在奴隶贩子的皮鞭下走着,老弱病残则直接被扔进大海或喂了狮子,侥幸活到上船的黑奴被批量装在狭小的地坑里,很多人在途中就窒息而死。

到了拍卖市场,又是另一番生死考验,黑奴们能挨的鞭子越多价格就越高,卖不出去的黑奴下场之凄惨令人发指。

一个成交的黑奴背后,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有过多少罪恶,悲号的印度洋知道,辉煌的古王宫也知道。

如今的桑给巴尔国家历史博物馆,以前是苏丹第三代皇宫宫殿,名叫珍奇宫(House of Wonders),纯白色,很漂亮,本身就是一座足够珍奇的建筑,在石头城鹤立鸡群地站着傲视群楼。

据说,珍奇宫的每根圆柱下都活埋着60个黑奴,这样的圆柱一共有40根!

《一千零一夜》里的人间地狱时代才是真实的桑岛。

珍奇宫

作为东非最大、也是人类最后一个黑奴市场,桑岛其实处处可见黑奴贸易的痕迹。

石头城西北有座小岛,本名昌古岛(Changuu Island),但更为全球游客熟悉的是它的两个诨名,一曰龟岛,一曰监狱岛,两个名字都有点来头。

“龟岛”得名于岛上住着的100多只长寿陆龟,背壳上写的数字就是它们的年龄,有的已经超过了100岁,体型巨大,石墩一样在岛上缓慢移动,游客们以找到自己的同龄龟并与它们合影留念为乐。

龟岛的大陆龟

“监狱岛”的名头则来源于它的另一段历史。

昌古岛原本是座人迹罕至的荒岛,19世纪60年代,桑岛第一任阿曼苏丹赛义德将它送给了两名阿拉伯富商,他们把反抗的奴隶囚禁于此,之后运往海外或者直接在石头城的奴隶市场出售。

19世纪末,桑岛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奴隶贸易终止,首席大臣劳埃德·马修斯独具慧眼,看出了昌古岛做监狱的天然优势:浩瀚的印度洋,作为风景来观赏无疑是壮观的,可作为这座孤岛的逃生出口却是绝望的。

马修斯一想到罪犯叫天不应、叫海不灵的样子就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代表英国政府从阿拉伯人手中买下了昌古岛,不到一年就建好了监狱。

监狱岛

不料此时东非沿岸传染病爆发,英国政府担心传染病危及石头城,又独具慧眼地看中了昌古岛做防疫隔离点的天然优势,将其挪用为所有东非国家的隔离检疫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昌古岛并没有真正地囚禁过罪犯,但“监狱岛”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思,马修斯也被历史捆绑铭记。

走出监狱大门,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马修斯的心思昭然若揭地展示在世世代代的旅人面前。

监狱岛外的印度洋

桑岛的另一个标签是丁香。

我们从石头城开往北海岸的路上,沿途几乎全是丁香树,采摘季节刚结束,空气中仍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据说桑岛的丁香最多时有500多万棵,产量占世界的80%,是绝对的经济支柱,也是桑岛人如今的骄傲,桑岛也因此被称为“香料之岛”和“世界上最香的岛”。

但背后的历史却远没有名字那么自带香气,而是跟奴隶贸易一样充满血腥。

阿曼苏丹赛义德注定是桑岛历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香料之岛”的成名中他也“功不可没”。

他一直深知欧洲人对香料的迷恋,并看到了香料生意不亚于奴隶和象牙贸易的巨额利润,无奈阿曼的环境不允许丁香的生长。迁都桑岛以后,他欣喜地发现这里的气候条件对丁香非常友好,于是命人大肆砍伐岛上原有的森林,改种丁香。

但丁香的采摘十分讲究,必须赶在丁香花蕾绽放之前摘下,绽放之后的丁香花便毫无用处。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摘下遍布全岛的花蕾,无疑需要大量的人工,做这件事的只有黑奴。丁香园主们压迫黑奴高强度工作,黑奴们成批成批地倒在丁香树下。

丁香贸易的确没有辜负赛义德的厚望,不出所料地为他带来了比奴隶和象牙还要丰厚的利润。

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桑岛来说,“香料之岛”的盛名是黑奴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铸就的。

香料园

我不知道桑岛人自己怎样看待那些忧伤的历史,我曾经想,那样的历史一定很深刻地塑造了这个民族的灵魂,他们心里一定有着很深的烙印。

但是,如今的桑岛人却是温和的,也是热情的,作为旅游胜地的土著,他们对外国人其实见怪不怪,无论何时走在街头都让你格外安心,不像达市让你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跟大陆惯用“Mambo!”不同,桑岛人打招呼喜欢说“Jambo!”两种问候都是“你好”的意思,只是习惯的不同,据我的理解,大概跟我们中国北方人叫“姥姥”、南方人叫“外婆”的道理一样。

有些好奇健谈的人看到亚洲面孔的人会三连问“日本人?韩国人?中国人?”当你回答是中国人,他们会欣喜地打招呼“嗨,朋友!中国人是我们的朋友!”

但在博物馆门口坐着休息的时候,有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却直接问我:“中国人?”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或韩国人?”

老人嘴唇略薄,长得不那么非洲,听我这么说他倒一愣:“你不是中国人?”

原来也是蒙的,一次蒙对了而已。

我笑笑:“我是中国人。”

他问:“你来这里旅游吗?”

我说:“是的,不过我在达市工作。”

他向大陆方向偏了一下头:“哦,坦噶尼喀那边。中国和我们是好朋友啊,从尼雷尔总统那会儿就开始了。”

居然说得不错的英语。

石头城

我说:“是啊,很多年了。你去过中国吗?”

他坐下来,曲起一只膝盖,双手交叉抱在膝头,眼睛穿过博物馆的墙壁望向无名的远处,似乎做好了长聊的打算:“没有,我只去过印度……”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好像说了他在印度的经历,还有中国、坦赞铁路之类,只记得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我远在西北农村的外公村子里的某位大爷。

我们要走了,跟他告别,他也站起身来,食指绕着圈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们中国人,脑子很好,我们的人,唉,这里不行!”

我笑笑说他们也很好,桑岛是个很美的地方。

他摇摇头,跟我挥挥手,走了。

我想,看来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心里依然还留着一些原始的烙印,100多年了,桑岛人已经繁衍了一代又一代,那些印记一直在不断地淡化,但毕竟没有消失。伤筋动骨不过要一百天,精神创伤的恢复却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晚霞映照的海面

在石头城的第二个傍晚,我们去海岸散步。

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看到外国人,会很起劲在海里翻跟头,如果你停下来观看,他们会翻得更起劲,带着表演的性质,在玫瑰金色的夕阳中矫健地跃起,映出一个优美快乐的剪影,有人驻足就让他们无比满足。

宸哥也扑进海里去玩,他们讨好地教他翻跟头,宸哥的回应让他们很开心,邀功或是感激地望向岸边的我们。

我们要走了,他们并没有表达自己的不舍,只是更起劲地翻了几个跟头。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大声地打招呼,竟然是他们远远地跟了过来,手上却抓了条大蛇,热情地吸引我们去观看。

可他们显然误判了我们的接受能力,我听见“嘶嘶”的声音已觉得汗毛立起,哪儿还敢回头去看,拉起宸哥头也不回地快走。老王回头朝他们挥挥手,他们这才满足地离去。

半大的孩子,尽其所能地想跟人拉近关系,他们一定不记得,很多年前,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早就被迫跟父母分开,或许被卖给了不同的人家,或许早已天人永隔,谈不上哪种结局更幸运。

在海里翻跟头的少年

我们沿岛北上,途中走进一家香料园参观。

有个热情的小哥一直跟着,用英语向我们介绍那些香料的名称。

得知我们是中国人,他每介绍一种就向我们请教它的汉语名,一边跟着说一边迅速地用手机记下。他学得很快,发音也很标准,我夸他比我的学生学得快、说得好,他开心极了,笑得很灿烂,学了新的又不时再复习一下旧的说给我们听。

带我们走到园林深处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满足,也自认为跟我们很熟悉了,很骄傲地跟几个同伴介绍说我们是从达市来的中国朋友,并指挥他们爬上树去给我们摘新鲜的椰果。

椰树高耸入云,没有旁枝,爬树的小哥长臂长腿,双手抱好树干,再在手上套一个绳套,光着脚,虾一样一弓一弓地向上攀,攀到人变成幼猴大小才到树顶,摘了几个椰子抛下来,在树顶炫耀地向我们挥挥手,又一弓一弓地爬下来。

桑岛的这种椰子叫黄金椰,是当地的特产,汁多而甜,肉质肥嫩,我们几乎每天都会买一两个,直接在树下吃现摘的倒是第一次。

爬椰树的小哥

正吃喝得津津有味,又有一个小哥拿来三顶椰叶编的帽子给我们戴在头上,他手里的活儿是从同伴爬树开始的,这会儿的工夫已经编好,然后看着我们笑,用斯语说了一句“夫人很漂亮”,我也用斯语回他“谢谢”,他于是笑得更开心。

离开的时候,之前陪我们的那个小哥说需要给同伴小费,我们这才知道这里的消费并不是免费的,他们的爬树表演、手编帽子都是有偿的,然而也并不贵,只是外面椰子的两倍价钱,2000先令(合人民币6元)——我虚荣地想,但愿我的付费项目中没有包含小哥的那句恭维。

我们也给了向导小哥一份,但他却拿出手机,说要添加我们的WhatsApp,以后还要向我们学汉语。

我不知道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会不会记得,如今他们赖以生存的香料园,是很多年以前他们的先辈用鲜血换来的,每一个他们引以为豪的丁香树下都埋葬着累累白骨,每一座香料园里都充满着罪恶。

但也许,那些不自愿的“牺牲”也是值得的,因为如今的桑岛年轻人显然是快乐的,自由的,也是觉醒的,他们知道了劳动的价值,也知道了自己的价值。

北海岸的黄昏

我们一路驶到了广告中出镜率最高的北海岸。

这里的酒店基本都是海景房,窗户下就是海岸,一排酒店共享着这片长长的海岸,从房间出来,赤脚走下楼梯,就到了海滩。

餐厅必定是临海的,有的餐厅则直接露天建在海面上,桌上放一盏加了玻璃罩的蜡烛,一边是涛声依旧,一边是鼓乐铿锵,可独处,可浪漫,也可狂欢,雅俗共赏。

在这里看到的白人比黑人还多,让你不时有种错觉,似乎是到了某个欧洲小镇的酒吧。

露天餐厅的各色游客

老王带着孩子去海里扑腾,我一个人在海岸悠闲地散步,小镜头面对大海的壮阔和多彩总显得力不从心,我索性把手机放回口袋,把一切感受交给眼睛和耳朵。

一个不和谐的画面越来越近:

一位大约两三百斤的白人大叔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黑人姑娘,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发表演讲似的讲着什么。黑人姑娘乖巧地听着,一脸顺从的浅笑,身体外侧的那只手搭上肩膀,给白人大叔的大手握住,不时仰起脸看看对方,竟有种隐约的幸福。

那天正好是我和先生结婚八周年的纪念日,我以一名“老妻”的经验和敏感判断,姑娘绝不会是正室!

我用余光看着他们走过我的身边,定了定神,确信不会被逮个正着,又假装观赏风景,回头去看他们的背影,姑娘的另一条细胳膊从背后伸过去搂着白人的腰。腰太圆,她只搂得住一半。

我很不正经地为她年轻纤细的身体一阵担心。

放下八卦心我又想:她会不会记得,多年以前,如她一样美丽的先辈们,曾被一丝不挂地拉到市场上去售卖。她们最大的幸福,大概是碰到一个没有特殊癖好的男主人,还得有一个醋坛子不太大的女主人。

如今,时过境迁,她们当然不是那些先辈,身边的男人也不过是曾经蹂躏过她们先辈的“那些人”的后裔,可如今的她们和他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情愫?

在海边拍照的外国游客

第二次去桑岛,是圣诞节前夕临时起意决定的,坐着小飞机去了东海岸,安安静静地在海边酒店度过了几天。

一路上“圣诞快乐”不绝于耳,到处都是欢腾的气氛,不管你明不明所以都被很快地调动起来,跟上周围欢腾的节奏。

五星级酒店的餐厅也布置得很圣诞,整整齐齐的餐具错落有序地穿插着经典的圣诞红和圣诞绿。

晚宴进行到三分之二,孩子们都得到了一份小礼物:几颗糖果和一把带尾巴的哨子。优雅的背景音乐立刻被呼啸的哨声所取代,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冒出一只只香甜的小尾巴。身着盛装的大人们觥筹交错,把盏言欢。

这是一个没有理由不快乐的日子。

白人和黑人数量大致相当,区别只是白人坐着黑人站着,白人吃着黑人看着。唯一站着的白人是餐厅经理,他绅士又干练地站在自助餐台一侧,谨慎地扫视着整个餐厅,或是及时地收走附近某个餐桌上的一只空盘。

体型优美的服务生们统一着装,温和有礼,落落大方,并不会时刻在你桌前守候,但你会发现,你的空盘随时有人撤走,饮料也随时有人填满。

自助餐台后的厨师们热情有度,一边娴熟地烤海鲜、煎蛋饼、炒饭、炸虾,一边抛给你一个温和的微笑“圣诞快乐”。你告诉他食物很好吃,他会非常感激地一闭眼说“谢谢”,手上的活却始终不停下来,餐台前的食物也总是摆在你最方便取的地方。

驻唱乐队隔着泳池拉开架势,吹敲弹唱样样齐全,音乐并不激烈,经过海风的稀释恰到好处地送入食客的耳朵,似有似无,若即若离。

酒店夜景

后来的几天,晚上时不时会安排一些节目,有时是酒店员工们的舞蹈或时装秀,有时是从当地请来的杂技团,或是马赛人的跳高表演,都还上不到我们固化概念中艺术的层次。黑人们卖力地表演着,白人们笑呵呵地看着,权当餐前的开胃菜。

白天,白人住客有的在泳池或海边游泳,有的在树下吹海风。跟北海岸一样,这里也是酒店连成一片,几家的泳池、海滩、椰树都是共享的,可以随意串门。

吧台旁边总有新摘的椰果,整整齐齐地码成金字塔,客人可以免费享用,只要走过去对小哥说一声,他就会拿起一个椰果砍开递给你。

没人要椰果的时候,几个小哥就坐在椰树下,用椰树叶子编垃圾桶。

桑岛禁塑多年,岛上不用塑料消耗品,公共区域的树干上绑着一个个椰树叶子编成的垃圾桶,如果叶子蔫了就换一只新的绑上去。

椰叶垃圾桶

我不禁又感慨:桑岛人这样训练有素、进退有度的服务技能,究竟是因为生在桑岛这样的旅游胜地,还是来自骨子里的印记?

但是乐观地来说,如今的服务毕竟是就业,是他们在故乡的土地上自力更生的生存方式,跟多年前的被奴役应该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吧。

我的桑岛之行总是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她悲壮的传说,她曲折的身世,都让我觉得忧伤。

我总是一边忧伤,一边为她的美丽震撼,不知道是她的忧伤铺垫了她的美丽,还是她的美丽升华了她的忧伤。

桑岛东海岸的海滩

从桑岛回来后不久,我们和嫣儿、航璐一起去了达市以北的巴戈莫约古城(Bagamoyo)。

这座古城与桑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奴隶贸易时期它跟桑岛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19世纪晚期曾是东非海岸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主要商品为奴隶和象牙,是坦桑最古老的城和第七个世界文化遗产,前面提过的那位英国探险家利文斯通的遗体还曾在这里停留过一夜。

如今的巴戈莫约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处处断壁残垣,人去楼空。

一位当地的居民自告奋勇地给我们当导游,小费是1万先令(合人民币30元)。

他带着我们看了被罗马教廷授予“东非教堂之首”的天主教堂,看了利文斯通遗体停留过的那座小塔,带我们参观了博物馆,还介绍了见证过这个教区兴建的那棵高大的芒果树。

巴葛莫约古城教堂

从博物馆出来,我们就坐在芒果树下乘凉歇脚。

旁边有个小哥推着自行车卖椰子,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一人要了一个,边喝边聊天。最后椰子只剩下了一个,小哥索性替自己收了工,砍开来喝了,然后笑着跟我们摆摆手,骑车离开了。

我们不知是被这大热天里冒出来的椰汁感动了,还是尚未从古城今非昔比的冲击中拔出神来,不是感叹椰子的新鲜和便宜,就是感叹坦桑人的卑微和朴实。

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刚才的椰子你们谁付的钱啊?”跟老王出门,我一般不操心付钱的事,我是怕我们白白领了谁的情却不知道。

嫣儿和老王同时开口:“我!”

然后又同时问:“啊?你付过了?”

一行人显然都觉得自己前一刻的感动遭到了亵渎,迅速把吃的喝的咽下肚,腾出嘴来声讨:

“那他怎么不说啊?”
“这家伙太不厚道了!”
“怪不得他今天舍得自己喝掉,原来是赚了双份偷着乐呢!”
“算了算了,双份也才六块钱,比国内还是便宜多了!”

我们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又嘻嘻哈哈起来。

荒弃的古城

车子穿过荒凉废弃的巴戈莫约古城,我蓦然间解开了自己的心结:

忘记历史也许意味着背叛,可是不肯放下却也意味着止步不前,那个时代真的已经离他们远去了,他们需要学会在这个时代生存。

就像这个小哥,他没理由不在一个有“意外之喜”的日子里感到快乐。

“Bagamoyo”在斯语中的意思是“放下你的心”,因为在奴隶贸易时期,奴隶们在登上桑岛被运往其他地方之前就被关在巴戈莫约,这里是他们留在大陆的最后一站,此后生死由命不由人,奴隶们除了放下,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至于桑岛,传说也好,历史也罢,都早已过去,桑岛人是如此平和地活在当下,即使是那些给我们讲解历史的向导,他们日复一日地直面着先辈的遭遇,却也在如此坦然地在与过往共处。

放下,也许也是他们血液里的印记,没有放下,就不会有《一千零一夜》,也不会有如今的风情桑岛——是的,桑岛的美,来自她虽伤犹乐的别样风情。

只有一个观众的舞者们

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在桑岛去南岸看海豚的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太阳还没升起,我们已经上了路,但桑岛的街头却已是熙熙攘攘,有拉着蔬菜水果的三轮车,有满载活鸡的小货车,有驮着米袋的自行车,有头顶大筐的农妇。

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着,充满着为生活而奔波的干劲。

我不知道他们的黑奴先辈看见这样朝气蓬勃的生活会不会感动,但是,我感动了:桑岛人,毕竟是在向前看的。

如此说来,我是该为自己的锱铢必较和耿耿于怀感到羞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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