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柜台前玩着手机。瞥一眼时钟，十一点一刻，高峰要到了。我看着店里现在稀稀拉拉的两桌早来的食客，盘算着今天中午能做几百块的营业额。面前的电脑忽然发出一声女人的电脑合成音：「您有一单新的丑团订单。」我便用鼠标点点，把小票打出来，冲着厨房门口守候的伙计说一声：「小面二两」，然后等着背外送盒、戴驾驶头盔的派送员上门。
一个半月前，「望记面庄」新店开张，我是老板娘。这是我第二次开店，上一次是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开的，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还好，开业前临时找来的这几个伙计、厨师都还老实，干活勤恳。没过两个礼拜，我已经不需要下厨房了，只管在门口收钱打单。哦还有，就是接外卖。今非昔比，十年前我们家开那家面庄的时候，手机还是个新鲜东西呢，谁想得到今天坐在家里用手机点点，我这儿就能把饭菜打包好发过去，二十分钟就吃上了。那时候，别说什么「丑团」、「饱了么」，就连收银机都没有，来了客人点菜，都是写张小纸条递过去，上了菜收回来，放在一个铁盒里。打烊了，我再把一天下来的小纸条一张一张地展平、记录，变成这一天的账。那时儿子学校门口五角钱三本的「数学簿」，一周就记满一本；一本一本地摞起来，就是我们小店的账簿。
现在好了，只要厨师得力，伙计勤快，我这个做老板的只管收收钱，监督监督，就不用做什么了。连账，电脑都给我做得清清楚楚，每天对一下就行了。我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店里有点多余。不过，三十多岁的面馆女老板，可能就该这么闲了吧——闲得把伙计的祖宗三代的轶事都聊个底朝天，闲得把店里的每一位常客每一天的心情都看在眼里。
正这么想着，十一点半到了，那个穿蓝衬衫工作服的男人又推门进来了。他每天十一点半准来，精确得像墙上的挂钟；一周五天工作日，从开业后三天到现在，印象里没有过什么间断，是我们店的头号顾客。
虽然如此，他却是冷若冰霜，每天复读机一样地对着我点菜，点完就坐下等，不紧不慢地吃完，吃完就走。都是一个人来，没带过别人。
果不其然，他进了店，走到柜台前，又开始面无表情地对我开始报幕：「三两豌杂，要干拌不要汤……」
「微辣，不要葱要花菜，多加花椒。」我不耐烦地帮他把剩下的说完，又觉得这样对顾客不太尊重，便冲他笑笑。却见他一脸惊愕，好像见到了耶稣行神迹：
「你……」
「你是老顾客啦，天天吃这个，也不换换？」我试图跟这个最忠实的顾客套近乎。
他没有理会，问我：「你……记得我每天点什么了？」那疑惑的样子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那能记不得吗？从开张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你天天来，天天都吃这一样。我是个呆子都能记得啦。」我为他把我当成了傻子有点不快，但说完，再一次地，感到自己有点不友好，于是又冲他咧开嘴笑了笑。
他仍是一脸困惑：「一个店每天来这么多人，你……记得我了？」
我更乐了，压低声音，朝店里努努嘴：「你看看咱们店，也没多少人嘛，每天几十个而已，小本生意。你这种老顾客，我早就记得牢牢的啦。」
他闻言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再看我时，他脸上的困惑与惊讶都消失了，变回了开始时的面无表情。
我宽慰他：「早就记下你吃什么啦，你以后过来不用讲，我看到你就知道该做什么。」
他又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自己喃喃说了一句，「可我怎么知道呢？」
「什么？」
「可我……不知道在你那里是什么样的唉。」他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似的，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结合之前的表现，我开始怀疑他有精神病。店里最忠实的顾客竟然是一位精神病，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痛。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你那里看来是什么样子。」他重新抬起头看着我，说出这句话后如释负重，脸上出现了平时看不出的神采，像换了一个人。我一瞬间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作为一个老板娘，坐在这个柜台后面，你面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当然知道我天天来，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来，你是不是能记住每个人，对不对？」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刚才说话像个傻子，现在说话又像个哲学家，可我们现在是在一家面条店里，点菜，不是在大学课堂里，上课。我觉得他是个精神病应该没跑了，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他。
「嗯，对。」我嘴里搪塞，心里盘算，他要是继续说疯话，就立刻喊伙计把他赶出去，不能影响了中午的生意。
这时，这个人却越发镇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像要看穿到我的心底。他的嘴开始张：
「十年前，大连路16号有家「明望面庄」，一对夫妻开的。因为味道好，吃的人也多。」
我一下愣住了，刚才怀疑他是精神病的想法，也一下被其他呼啸而至的一大堆东西挤出了脑袋。我盯着他的嘴，他没有停：
「我当时在这里上大学，天天中午去吃，也吃三两豌杂，和现在一样。我连着去了一个月，觉得店里的人肯定早认识我了。有一天去，我就直接对老板娘说，老样子。」
说到这里他尴尬地笑了笑。
「嘿嘿，结果，老板娘听了却问我，到底要什么。我问她，我天天来都吃三两豌杂，你记不得吗？老板娘就说，我们店里这么多人呢，都是老顾客，我怎么可能每个人吃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三两豌杂是吧，一会儿就上来。她在打圆场，可她记不得。我不死心，接着说，可我天天来呀。老板娘笑了，跟我说，你天天来，店只有一家；我们天天做，食客却有几百号人，多多包涵，以后记得了。」
我心乱如麻，焦急地在记忆深处寻找起刚听到的这番话，和眼前这个人的长相。但他继续说下去，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言语如洪水决堤从那一双翕动的唇齿间泄出，仿佛要吐尽十年的积攒。
「她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她心里是嘲弄我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明望面庄』，但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提醒自己，你看到的世界，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我喜欢上一个女孩，会提醒自己，你喜欢她一个，她那里，喜欢她的男人可能扳着指头数不过来；我给领导送礼，会提醒自己，我送他一份礼，他那里却是八方来朝。你对一个人好，他不一定就要记得你，因为对他好的人可能千千万。就像你爱极了一家店，天天去，它对你来说是百分之百，对于这家店来说，你可能却算不上百分之一。」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让我动弹不得，十年的光阴在脑中闪回。他又把声音沉下去，轻轻地说：
「我天天吃豌杂面，知道面条的味道，却不知道开一家面馆的味道。」
他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如此突兀地在午市的面馆里演讲，我只觉得这一定是梦。
「我要走了，祝你生意兴隆。」蓝衣人说完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快速地推门走了出去。我目送他离开，说不出一句话。眼见又有新的食客走到了门前正要进来，我慌忙收拾思绪，努力不去想刚刚离开的这个人，先专心做好中午的生意。
正在这时，伙计从里屋端出一碗面条，筷子插在碗里，热气腾腾。他吆喝：
「三两豌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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