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吕不韦献有孕的赵姬给子异的故事,仅仅见于《史记·吕不韦列传》,在《史记》之前的所有文献中,都没有这个记载。
不过在《史记》的其他篇章中出现了与之类似的故事,这就是春申君献有孕之女给楚考烈王的故事,见于《史记·春申君列传》。
这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楚考烈王没有儿子,丞相春申君非常忧虑。他四处寻找适合于生孩子的妇人进荐给考烈王,送进宫中的妇人不少,却没有一个生下儿子来。
赵国人李园有个妹妹,天资绝色,能歌善舞(请注意,又是赵国,又是能歌善舞的舞姬),想献给考烈王,听说考烈王生不出儿子,担心妹妹进宫后,无子失宠,于是李园另外起了主意。
李园设法到春申君府上做了舍人。有一天,李园向春申君告假回家,故意回来晚了,被春申君问起原因,李园回答说:“齐王派遣使者来下聘,想娶我的妹妹,我与使者饮酒商谈,所以回来晚了。”
李园的话引起了春申君的兴趣,问道:“你已经接受了彩礼了吗?”李园回答说:“还没有。”春申君说:“我可以见见你的妹妹吗?”李园正中下怀,回答说:“行。”
春申君见了李园妹,大为心动,于是李园将妹妹献给了春申君。李园妹得到春申君的宠爱,怀了孕。李园知道了,于是与妹妹商量,定出一个进宫的计划来。
李园的妹妹找到合适的机会对春申君说:“大王看重君侯。君侯的宠信,即使是大王的亲兄弟也比不上。如今君侯做丞相已经有二十多年,而大王至今没有儿子。如此状况继续下去,一旦大王百年以后,大王的兄弟将继承王位。新王即位以后,自然看重自己边的人,君侯的宠信怕是不能长久了。不仅如此,君侯多年主持国事,当权久,对大王的兄弟们失礼不周的地方也多,一旦新王即位,灾祸将会降临身上,那时候,君侯还想要维持丞相的地位,保持已有的封地,恐怕更是无从谈起了。如今我已经怀孕,还没有别人知道。我侍候君侯时间不长,如果借重君侯尊宠的地位,将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定会临幸我。仰赖上天,如果能够生下儿子,您的亲骨肉继承了王位,楚国就都是您的了。您想想看,究竟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
春申君听进去了,于是专门为李园妹安排单独的住所,然后推荐给考烈王。考烈王召李园妹入宫,生下儿子,立为太子,李园妹被立为王后。
至于李园,他以王后之兄、太子舅父的外戚关系,受到考烈王的宠信,擅权用事。
02
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春申君献李园妹,战国时代广为流传。在太史公记入史记后,西汉末年大学者刘向所编撰的《列女传》中,这个故事发展得更为完美。
本来缺鼻子少眼睛的人物,都成长得眉眼齐全,相貌周正了。李园妹也有了正式名字,叫作李环,她不但“能鼓音”,会吹拉弹唱,还能“读诗书,通一经”,被打扮成了符合儒家理想标准的新女性。
这个故事作为文学故事来读,确实生动有趣。但是这个故事,作为历史来说,那就是荒唐无稽。
用一句话来概括:
一群傻子大聚会的故事。
首先,献有孕之女能够成功的前提,就是有孕之女的接受者一定是一个傻子。
这个故事里,接受者是楚考烈王,不但自己生不出儿子,还兴高采烈地娶了一位已经有身孕的女子,将生下的儿子立为太子,将儿子的母亲立为王后。
如果说考烈王自己是傻子,那就傻子一个。但是他是王,有侍从、有御医,这些人也都被蒙骗了,那就是傻子一群了。
一个傻子,可以用骗不了的充分理由予以驳斥;那一群人都是傻子,那就是有另外的理由了。
骗不了的理由,就是不但法律和制度不允许,御医和亲近也不允许。
其次,这个故事的主谋,是李园和他的妹妹。李园通过春申君献妹妹给楚王,可以理解,合情合理。
但是春申君自己先尝鲜,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李园妹妹自己知道怀孕后,主动请求春申君将自己献给楚王,这就完全脱离常识,不可信。
从古至今,历史在演变,人物在更替,但不变的是人性,这是古今之间能够理解沟通的基础。
现在请各位女性朋友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李园妹妹,你知道自己怀了孕。你哥来了,给你出了这个主意,劝你去当献身的有孕之女,你会按照你哥的主意去做,你会对孩子的爸爸说这么一番话吗?
你不用设想孩子爸爸是楚国的丞相,你只要想他爸爸是公司总经理,刚刚娶了你。
你对老公说,我已经怀了孕,为了你的未来前途,请你将我介绍给董事长,万一生下儿子,将来的公司就是你的了。
这样的话,你敢不敢说?这样的事情,你干还是不干?
如果你没扇你哥两个大嘴巴,让他滚出去,而是真去干了的话,那你不但是傻,还是大傻子,比你哥还傻。
你想一想,你刚刚进门一个月就说这种话,你老公能不马上起疑心吗?你嫁给我,原来图的是他,你敢借我骗他,你就可能借你哥来骗我。从你哥将你介绍给我开始,原来都是演的戏,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准不是我的。
你再想一想,董事长有老婆有情人,多年生不出儿子,或者是他没生育能力,或者是命中无缘,你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就想踩着丈夫的头翻过山,到董事长家去当老板娘。
这事情究竟有多荒唐,还用说吗?
03
再请男性朋友设想下,你就是春申君。
你是董事长信任的总经理,董事长年纪大了,没有儿子,那是董事长的家事。董事长的兄弟们将来可能接管公司,可能炒你鱿鱼,确实使你不安。
如此情况下为了将来的打算,你会听你老婆的注意,将怀孕的她献给董事长,梦想一旦生下你的儿子,将来做了董事长,公司就是你的了?
Oh,my god!
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没有扇你老婆两个大嘴巴子,而是真去干了的话,那你不仅是傻,还是大傻子,比你老婆还傻。老婆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不多说了。
你想一想,如果你老婆真的上了董事长的床,如果你的老婆——那时候应该是前妻了——真的在董事长家里生下了你的儿子来,如果你的儿子真的成了董事长的继承人,这时候的你,就成了所有当事人想要封口的共同敌人。
想要封口的人,甚至包括你自己,不得不一辈子闭上自己的嘴。
再想一想,董事长和他的家族,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就要拿你开刀。不但你自己要保密,也要指望前妻不能漏出一点风声。
你想想,你的前妻做了董事长夫人,她怕事情暴露,危及自己和儿子,一定要你永远闭口。
在更遥远的将来,如果你儿子真的获得了继承权,做了董事长,为了维护他继承公司的正当性,他和你最好的选择都是永远保密。
一旦事情暴露,在你和公司之间,你儿子只能选择一个。毫无疑问,大概率权衡利害的结果,最好的选择,就是请你永远消失。
事实上,春申君献李园妹妹给楚考烈王的结局,与公司总经理献老婆给董事长的结局是相同的。
这个结局就是杀人灭口。
故事结尾说,李园妹做了王后,儿子做了太子,李园也受宠当权以后,担心春申君泄露秘密,也担心春申君骄横,于是偷偷招募武士,准备杀春申君灭口,楚国有人知道了内情。
在春申君做丞相的第二十五年, 考烈王病重。一位叫作朱英的知情人来见春申君,警告说:“世上有不望而来的福气,又有不望而来的灾祸。如今君侯身处不望而来的世道,服侍不望而来的君主,难道不会没有不望而来的人吗?”
朱英的话五次提到“不望而来”,就是“意想不到”,超出预计之外的意思。
朱英的话意思是说楚王病重,政情将有变化,不可不早作打算,提防别有用心的人。
春申君问:“什么叫作不望而来的福气?”
朱英答:“君侯做丞相二十多年,名义是相国,实际相当于楚王。如今楚王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太子年幼,君侯将要辅佐幼王,执政当国。那时候,君侯固然可以做商代的伊尹和周代的周公,辅政到幼王长大成人,然后将政权交还;不过,君侯也可以南面称孤,自己做楚王。这就是我所说的不望而来的福气。”
春申君又问:“什么叫作不望而来的灾祸呢?”
朱英回答:“国舅李园,因为不能当政掌权而怨望君侯。他虽然不执掌兵权,却早就在私养武士,楚王一旦去世,李园必定先入宫中夺取权力,杀害君侯以灭口。这就是我所谓的不望而来的灾祸。”
春申君再问:“什么叫作不望而来的人呢?”
朱英回答:“请君侯任命臣下我为郎中,安排在宫中,一旦楚王死,李园抢先进宫,臣下就为君侯杀死李园。这就是不望而来的人。”
春申君不以为然,说:“足下免了吧。李园是软弱的人,我又善待他,不至于如此。”
朱英知道春申君不用自己的主意,恐怕将来灾祸及身,于是就隐身逃亡了。
十七天后,考烈王死去,李园果然抢先进宫,在宫内埋伏武士。春申君入宫,武士们刺杀春申君,将他的头砍下来扔到宫门外。李园于是夺取政权,布置属吏,将春申君一家诛灭了。
这个不幸的结局,倒是合情合理。不管任何时代任何人,假如谁有献有孕之女夺嗣的念头,谁就等着被杀人灭口的结局吧。
04
常情常理是衡量历史真伪的重要基础。
不变的人性、相通的人情,才是今天的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古人,现在之所以能够知晓过去的认知基础。
用今天的常识和常情不能理解的往事,一定不会是原样真实的,不符合常情常理的地方,一定有它特殊的原因。这些特殊的原因,常常是历史的真相所在。
春申君献有孕之女的故事,虽然是个傻子大聚会的编造故事,但是也有真实的地方。
故事的人物和结局是真实的。
在这个故事中,被掺假的部分,是最离奇、最吸引我们的地方,就是春申君献给楚考烈王的李园妹妹是怀孕的,生下来的儿子的真正父亲不是考烈王而是春申君。这个故事的历史背景与历史事实不合。
这个故事第一句是:
楚考烈王无子。
这句话不仅仅是开场白,而且是整个故事的前提。
因为考烈王无子,所以春申君才担心,并且为他寻找适合生子的女人,进而引出李园和他的妹妹,故事由此顺序发展。
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楚考烈王有儿子的话,这个故事就编不下去了。
实际上考烈王无子的话是不合历史事实的。他不但有子,而且多子。他的儿子中至少有四位是有名有姓有事迹的,并且先后做过楚王。
他们分别是42代楚幽王熊悍、43代楚哀王熊犹、44代楚王负刍、末代楚王昌平君熊启。
这四个儿子中,熊悍和熊犹同母,都是王后李园妹所生,熊悍是嫡长子,熊犹是他弟弟。负刍和熊启都是庶出。
负刍母亲是谁,不清楚,史书说他是熊犹的庶兄,出生在春申君献李园妹之前。熊启母亲是秦国王女,他出生于考烈王即位前在秦国做质子的时候,比春申君献李园妹的事情早了三十几年。
这个历史事实清楚后,这个故事的前提就崩溃了,这个故事就是人为编造出来的,也就不言自明。
那这个故事里面真实的部分是什么呢?
一、楚考烈王熊元与春申君黄歇的关系非常密切。
熊元还是王太子时,春申君就是他的亲信,一起在国内国外经历了种种艰难曲折,患难与共,信任无间。
春申君帮助考烈王即位后,长期担任相当于楚国丞相的令尹,是考烈王时代楚国的第一权臣。
二、李园曾是春申君的家臣,他通过春申君的介绍,将妹妹送进宫中。
三、李园妹进宫后,得到了考烈 王的宠爱,为考烈王生下儿子熊 悍(楚幽王),被立为王后。
李园也因此被考烈王任用,开始在楚国政坛出头。
四、考烈王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前238年,考烈王病重,当时李园妹第二次怀孕,腹中的孩子就是次子熊犹,楚哀王。
为确保对于未来的楚幽王,也就是嫡长子熊悍的辅政权,李园兄妹准备清除春申君。
春申君得到密告后将信将疑,犹豫不决,结果被李园埋伏的武士杀害,李园取代春申君,成为执掌楚国国政的第一权臣。
以上结果,就是通过春申君献有孕之女的故事所能解读到的确切的历史事实。
05
凡是造假,都有动机。动机,因人因事因时而不同,但造假出于造假者的利益,预期会给造假者带来好处,却是共同的。
那么,假货的受益者究竟是呢?
这个故事,春申君是最大受害者,他为此全家覆灭,所以这个故事不可能是拥护和同情春申君的人编造的。
从结果来看,这个故事的受益者似乎是李园兄妹,他们杀死春申君,获得执掌楚国政权的重大利益。然而深入分析李园兄妹同样是受害者。
李园兄妹利用春申君作跳板,欺骗考烈王,将假儿子立为太子,假儿子的母亲也因此被立为王后。考烈王死时,李园兄妹又过河拆桥,杀死春申君,拥立假儿子即位,独占楚国政权。
毫无疑问,在这个故事中李园是十恶不赦的,李园妹是十恶不赦,都是应当被谴责、被诛灭的。非常明显,这个故事对他们的形象是非常不利的,可以说,他们也是这个故事的受害者,而不是这个故事的编造者。
然而,这个故事的最大受害者是李园妹的儿子们,也就是楚幽王和楚哀王。
这个离奇动人故事的真正目的,是要散布这样一条消息:楚幽王熊悍和楚哀王熊犹,都不是考烈王的儿子,他们的血统都是有问题的,不应当继承王位,而是应当被考烈王的真儿子取代。
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去世以后,李园兄妹杀死春申君,扶持太子熊悍继承了王位,是为楚幽王。楚幽王年幼,政权由母太后和舅父李园摄理。李园取代春申君,成为执掌楚国国政的第一权臣。
公元前228年,楚幽王熊悍去世,李园妹的小儿子熊犹即位,是为楚哀王。熊犹是考烈王的遗腹子,年幼不过十岁,政权的维系,仍然由太后和舅父李园掌握。两个月后,楚国发生政变,楚哀王被杀,考烈王的庶子负刍被拥立为楚王。
《史记·楚世家》这样记载:
(楚幽王)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犹代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
这是说,楚幽王十年,幽王过世,他的同母弟弟熊犹接替他做了楚王,是为楚哀王。哀王被立两个多月后,“负刍之徒”杀死哀王而拥立负刍为楚王。
所谓“负刍之徒”,就是支持考烈王的庶子负刍的政治势力,他们发动政变,建立起以负刍为王的新政权。由于这次政变,以李园兄妹为核心、当政十年之久的李氏外戚集团被消灭。
这段历史清楚后,再回到春申君献有孕之女的故事上来。将两者对照结合起来看,故事的真正受益者是谁,编造这个故事的理由和动机,大致也就可以看出来了。
故事的真正受益者,是公元前228年发动政变,夺取楚国政权的44代楚王负刍和“负刍之徒”,也就是以负刍为首的新的政治集团。
这个故事,为他们消灭政治对手,也就是以李园兄妹为核心的长期掌控楚国政权的外戚集团提供了最好的口实。这个口实就是,由于李园兄妹利用春申君欺骗了考烈王,楚幽王和楚哀王都不是考烈王的儿子,因而应当被考烈王真正的儿子取而代之。
政治权谋说,凡是要夺取政权,总是要制造舆论。制造夺权的舆论,首要在于宣称旧政权的不义、不道和非正统,以此作为新政权正义、有道和正统的铺垫。
春申君献有孕之女这个故事的离奇内容,很可能是楚王负刍之徒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的成形和出现,应当在公元前228年至公元前227年,也就是楚王负刍即位前后。
这个故事的真假虚实、来龙去脉大体就清楚了。
非独立行为能力者请勿入内。本文纯属一个毫无远见和真才实学的小小房地产行业HR从业者的愚昧见解,仅供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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