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

作者: 费由姆 | 来源:发表于2020-06-23 14:23 被阅读0次

    他按下了发出声响的闹钟,投射出来全息数字收回到了半个巴掌大的圆盘底坐里。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黑眼圈。他的双眼十分蜡黄,在红血丝的包裹下就像是两块快要碎掉的琥珀。他捋了捋身上已被汗渍染黄并且发出臭味的背心,穿上拖鞋,踢开被塞满各种垃圾的废纸篓,上面的苍蝇受了惊吓,到处乱窜。他朝着洗手间走去,中途被地上杂物绊了个趔趄。就在刚刚,他已经在这个破烂的沙发上度过了又一个夜晚。

    这里是他居住的地方,一间破烂的小公寓,不到四十平米。地上到处都是杂物,其中躺着一张他和妻儿的合影,合影里的他们笑得很开心,不过相框的玻璃是破碎的。公寓的墙面早已肮脏不堪,一边的墙根伸出了条裂缝,一直够到天花板,天花板脱落了一块皮。地面上除了从天花板上掉落的白色灰尘外,还有四个不同颜色的小垃圾筐,以前它们用来装分类的垃圾,整齐地摆在一块,现在它们散落在满地杂物中,像四个失散的兄弟。他躺的沙发早已卷起了皮,上面只有一个靠垫和一摊长着破洞的毛巾被。沙发前有一座茶几,茶几上堆放着昨晚吃剩下的泡面。他在妻子自杀后,只吃这些东西,除非他哪天心血来潮,让客厅旁的那间早已变成仓库的厨房再次运作起来。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块大玻璃板,这是一台电视,只有在开机的时候板面上才会出现图像。

    他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镜子开始自动扫描他这张又瘦又糙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自己了,脸上的皮肤早就变得起伏不平,粗大的毛孔四处遍布,令这张脸看起来就像被陨石砸过一样,就像是月球表面。皮肤的颜色让他看起来像是有黑人的血统。他的嘴巴被一堆杂草似的胡子围绕,后脑勺灰色的头发快搭到了肩膀。头顶蓬松到好像拍一下都会飞出一窝苍蝇。这副面容根本无法让人相信他才三十五岁。

    镜子的扫描结果出来了,呈现出来的列表一如既往地显示着他体内各项指标异,但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冲了冲脸,连牙都没刷就走出洗手间。他撕掉墙上的一页日历,上面写着:2136年4月12日。

    他在日历前停顿了片刻,随后走进了儿子的小卧室,这是公寓里唯一整洁的地方。房间像一个微型宇宙,周围全被粉刷成深蓝色,墙壁上画着五颜六色的星球,它们组成了一个星系,天花板上的顶灯则充当这个星系的恒星。窗户对面的墙上还画了一艘飞船,船头指向顶灯,像是要飞往那里一样。飞船旁边立了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关于天文的儿童读物。儿子的小床挨着书架,枕边放着一个橡皮弹球,这个弹球弹起来时会发出白色荧光,还带着音效和残影,如果在晚上玩的话就像是一颗手中的彗星。这是儿子最爱的玩具。四岁的儿子是一个天文迷,这间屋子就是他为此花了很大功夫装点起来的。现在,儿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儿子翻了个身,揉了揉了睡眼。

    “早安,我的宝贝儿。”

    “爸爸,还剩一天了。”

    “爸爸知道,放心吧。等你生日到了,我就把它摘下来送你。”他指着墙上的飞船。

    说完,他拿起一把斧子,藏在衣服底下,转身出门。

    曾经,他和家人生活得很幸福,虽然家庭条件并不算好。当时,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他的梦想很简单,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庭富起来。为此,他没日没夜地工作,认真踏实。但是,大危机突然爆发,所有的一切都被毁了。他的老板裁掉了包括他在内的大批员工,他失去了工作。同时,妻子受了刺激,上吊了,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从此,大受打击的他,生活状况越来越糟糕。但再怎么样,他不希望让儿子再受伤害,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让儿子还认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现在,他走在街道上。因为大危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空城。每当大风刮过,这座空城会发出声音,像是防空警报,带着地上滚落的纸屑和天上飘动塑料袋,令人毛骨悚然。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流浪汉坐在街头,他们望着天空,目光呆滞,任凭寒风吹拂,他们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就算找到一处住所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继续走着,身边路过几个拿着扫把的人,像是一队丧尸。他们是这座城市的清洁工,现在还穿着制服。以前他们做贡献,现在他们被抛弃,他们即将永远地和这座城市在一起了。

    突然,他的手里被塞入了一张宣传单,上面画着耶稣,耶稣拿着十字架,神情自若。这张宣传单是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给的,她笑着对他说了句:“上帝爱您。”随后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上帝以前被视为救世主,现在又是什么?他也无法知道这个中年女人是虔诚的信徒还是仅仅在大危机中找了一个心理安慰。也许上帝只是人类捏造出来的一个用来麻痹自我的东西,人类只是想给自己的存在找个借口,幻想着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他本来就不信上帝,因为他一直相信,作为一个劳动者,能够靠自己获得救赎。而现在,他都不相信了。

    在大危机面前,所有能够逃离的人早已离开,他们把最肮脏的东西留给了这个世界,一堆垃圾、一座座废弃的城市、被破坏的自然环境和一群没有能力逃离的普通百姓。和平年代,上层人总会号召全社会关爱下层人,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在关爱还是只是想借此给自己遮羞。现在,世界陷入动荡,伪善的人终于不再伪善,抛弃了他们以前假装关爱的群体。在大危机面前,人类暴露了最真实的一面。

    他到了。

    眼前是一座大厦,这座大厦的外观渗透出强烈的未来主义气派。大厦的顶端是一个地球模型,被一个圆环环绕,圆环上是几盏霓虹灯拼凑成的四个大字:孟观科技。以前在夜晚,这个地球模型还会变成一个球状放映屏,循环播放着公司的宣传片。如今这些花哨的东西早已失去光泽。那四个大字成了这座大厦最丑陋的一部分,看来人类不管怎么发展,本质的东西永远不变。

    孟观科技是一所国有科技企业,也是他以前上班的地方。这家企业是“国家重点高科技产品研发中心,致力于领先时代”,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宣传自己的。这个时代,科技泛滥,“科技战”已经打响快一百年了,每个国家都在争夺发动下次科技革命的主动权,像孟观科技这样的企业在全球一抓一大把。其实人类建立这么多像这样的科技公司,无非就是变相的斗争,所谓的“领先时代”无非就是一个空洞的口号。科技再怎么发达,人类还是改不掉斗来斗去的本性。

    自创建以来,孟观科技费尽心思把生活中所有的物品科技化,连牙刷、水杯甚至橡皮都不放过。每天叫他起床的全息闹钟就是这家公司的,当然,还少不了那台傻乎乎的玻璃板电视和那面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智能镜子。他们生产的东西涵盖范围广到连员工胳膊里的芯片都是他们独家生产的。每个在孟观科技的工作人员在入职当天都会被注入一个芯片在胳膊里,里面存储着员工的个人信息。公司的大门有扫描识别系统,识别出芯片后就可以放行。用公司官方的话说,这样可以防止外人进入,因为公司掌握着国家的核心技术。他到现在都没见过什么核心技术,对他来说,给胳膊打一针的唯一用处就是能进公司的大门,而这种事情完全可以靠刷卡解决。而且老板没有被注射芯片,却能顺利通行。

    现在整座楼里的人基本跑得差不多了,他们果然很“领先”。但他知道这座大楼里,老板肯定还在,毕竟他还要顾及自己的形象,在这个时候还要假装做一个负责任的领头。他以前在这里上班,太了解这位前老板了。其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在大危机面前还能压制自己本性的人确实不容易。他要是不掩饰自己,怎么当上的老板?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来到这座大厦门前了。为了给自己的家人争取到船票,从全公司人员开始撤离的那天起他每天都要登门拜访,他知道凭借老板手上的资产,肯定能买到很多船票。但是,他从来没有成功地向老板要到过。一开始老板还会带着一副笑脸给他做思想工作,然后请他离开。后来直接撕破脸皮,见他一次赶他一次,接着给他吃闭门羹。其实他早就知道无论老板怎么伪装,都会到最后展示出最真实的一面,毕竟不管老板和他的阶级地位差距多大,他们本质上都是人。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样子。“伪装”是人际交往的圣经,可以在别人面前假装很善良,然后出其不意地给对方捅上一刀,完美。不过为了儿子,他还是不想放弃。除了这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熟悉的地方了。

    他现在在门前呆呆地站着,摸着藏在衣服底下的斧子。透过这扇玻璃门,只能看到一个保安。他想了想躺在床上的儿子,即使最后他逃不了,他也一定要让儿子活下去。有了船票,就相当于有了一切特权,他们父子俩将会看到第二天的朝阳,尽管是在宇宙里。于是,他闭上眼,握紧衣服背后的斧子,他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等有人出来时,利用那个间隙冲进去,顺便把碍事的解决掉。

    有人出来了,居然是他!他立即躲在电线杆后面。这个有着肥大身材的人是他的前同事老张。他在公司时,老张曾和他关系很近。老张穿着一身绿色工作服,他能认出来,这一身是孟观科技项目经理的行头。

    老张走下大门前的台阶,转了个弯,朝公司旁边各一个马路的面馆走去。那是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吃饭的地方,他因为身体原因,吃不了辣,所以经常点三鲜的汤面,而老张喜欢吃炸酱面。他向老张走去,不过老张没有立即进入面馆,而是径直走到了面馆旁边的小胡同里,小胡同的砖块墙壁被污染成了黑色,墙上靠着一排垃圾箱,垃圾箱外推了一堆垃圾,一群苍蝇在上面飞,还有死老鼠、不知名的呕吐物,很恶臭。他也走进了胡同,看见老张正在擤鼻涕。老张擦完鼻子后把纸折起来在脸上又抹了几下,像是在给一个大圆盘擦油,随后把纸扔到垃圾堆里,很是随意。他走近了,老张转身看到了他,很惊喜,那两道眯眯眼像是要张开。

    “这不是好人嘛……”

    他照着老张的脖子砍了下去。

    第一天上班时,他无法和周围人沟通,因为他总是为自己身份而感到自卑。能进孟观科技的都是些有才干的人,学历只有高中的他只能在技术部组装产品,他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老张。当时他正在处理一块电路板,有一处地方焊接突然出了问题。他十分紧张,但他也不敢找别人帮忙,这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他不想给人们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而且就算找了别人,他还可能不仅得不到帮助,还会被上报。

    后来,是老张帮他焊好了电路板。他十分感激,感激的不是老张出手援助,而是老张愿意做第一个主动与他交流的人。可能老张自己都不知道。很快的,他发现老张在公司里有着不错的人缘。后来,他又得知老张和他同一天入职,入职之前在相关科技企业工作过,后来转入到孟观科技,因此在这行有经验,在专业技能上也显得突出。他很想与老张这样的人交往,一方面是因为老张的主动相助让他获得了某种安全感;一方面他很上进,他认为与老张交往会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为人处世的方式,在以后工作上会有很多帮助,特别是在升职的时候。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毕竟这个世界不会善待老实干活的人。

    他最终和老张成为了搭档。渐渐地,他知道了他们两个人情况差不多。老张也有妻子和儿子,也希望通过努力改善家境。于是他认为他们很有缘,有着相同的三观,再加上他们的家离得很近,因此他们经常一起上下班,在那家面馆一起吃饭。

    他认真踏实,老张聪明有才干,两人渐渐地成为了公司里表现最出色的员工,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于是老板把他们调到了高级技术部门。用老板的话说,这是为了提点他们,给他们更多机会。他到现在都没搞清这到底是“枪打出头鸟”还是真的得到了重用,因为所谓的高级技术部门并没有让他见识到生产的产品有多高级,而是成倍增加的工作量和几乎没涨的工资。

    当时他可没想这么多。领导的提拔让他感到很满意,很巧的是,当天还是他的生日。当晚,他掏钱定制了一个大蛋糕,买了些酒,和妻子一起做了些拿手菜,菜做得很清淡。他邀老张来家里做客。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举办派对。他现在还记得,当时他在餐桌上,带着醉意,对老张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多亏了你,我能走到今天这步。”这是他当时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至于老张说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因为他的酒量很差,很快就醉倒了。他只记得在那之后,每当员工聚餐,老张总会指着他,对别人说:“他一杯就倒了。”

    休息时间被挤压了,有时候他们会工作到没时间吃饭。于是,工作繁忙的时候,每到饭点,他会抽空去那家面馆帮老张买炸酱面。老张非常乐意接受他的帮助。

    在高级技术部工作,单纯地会手艺活是不够的,员工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物理知识,比如光学、电学,这正是他们的短板。他决定,在工作之余进修物理。在这个全球都在比拼科技实力的背景下,学习物理成了每个国家的首要任务。如果没有大危机,他的儿子会在两年后上学,课表中占比最大的课程将会是物理,文体美术之类的课程在最近一次的教学改革中被去除,其实在改革前它们已经是选修课了。

    他和老张报名了一家成人物理教育机构,利用周末仅有半天的休息时间上课。随着物理教育成了社会主流,人们找到了商机,物理培训机构遍地开花,从学前到成人,各种类型的都有,而且价格也昂贵。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出现了能捞取到利益机会,人总会变得聪明起来。

    培训机构发了很多的教辅书,这些教辅书里只有一本是上课会用到的,其他书的用途就是展示培训机构有多么牛逼。书又大又厚,老张每天上完课后都会把书寄放在他家,等到下次上课前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把书拿上。每次当他把书拿来时,老张都会对他说:“你真是个好人。”

    能在满是人才的孟观科技工作,能认识一个这么优秀的同事是上天的恩赐,这是他一直认为的。所以他十分珍稀自己的工作,也很珍惜和老张的关系,只要老张需要帮助,他都会第一时间出手。他总是这样子,对自己得到的东西都非常认真。

    接受了物理培训后,他们进步很快,渐渐可以干一些难度更大的活,甚至可以完成一些公司的小项目了。于是,有一天,老板给他们派下了任务,让他们负责一个重点产品开发项目:设计一种新型水杯。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做好了,他们就会晋升为项目经理,不再是技工了。为此,他把老张以及负责项目的其他人员攒在一起,聚了个餐。最后他带着全桌人一起干杯,祝愿一切顺利。老张一言未发。

    第二天老张来找他,决定把担任项目方案设计的机会让给他,理由是自己陷入了创作瓶颈,实在没思路。并且老张表示认识那么久,他进步非常大,一定能顺利完成项目。对此,他非常感激。虽然有些心虚,但等项目结束后,他将会迎来入职以来最辉煌的时刻。老张与他分了下工,他来负责接下来的用户调研以及方案制作,老张在项目到了开发阶段再负责整体进度。他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白天干完活之后,晚上回家就坐在桌前,打开台灯,画着一份份设计稿,经常等妻子儿子睡下很久后才上床。再到第二天上班,他都会拿着前一晚的设计稿和其他人探讨。

    他的方案出来了:开发一种智能调温杯。在项目组会议上,他说,这种杯子将会有很多种款式,有茶杯款、保温杯款、酒杯款,可以设定加热或者冷却,这样的话无论是热茶还是冰镇饮料都可以用这种杯子装。老张也站起来为他说话,称这是一个天才的想法。随后,老张帮他把这个方案报给了老板。

    经过老板审批,项目正式进入开发阶段。他认真极了,这是他自己的方案,他一定要为自己的方案负责。他成了组内最忙的人,除了跟技术人员不断沟通强调外,还要自己上手。

    老张突然退出了。

    在项目开展仅仅两天之后,老张告诉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原因是妻子要动手术。事情突然到让他很诧异,除了刚见面那段时间,同事没有跟他提到过妻子的事情。

    “不好意思,得麻烦你多操点心了。你帮我保个密,要是老板问就说我在外面正在联系合作方。等我老婆的事一结束,我第一时间赶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不要慌。”

    “快回去吧,家里人最重要了。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医院,到时候发给你。”

    老张还加了一句:“你是个好人,上天会眷顾你的。”

    他确实慌了。

    他除了负责自己的部分之外,把老张的活也顶替了,但实际上他根本不适合干老张的活。他原本希望在自己投入到项目当中时,老张能够帮他把握总体进度。但现在他乱了,整个组成了一锅粥。问题不断积累,有制作材料的问题,计算出错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经验不足的问题。导致到最后的项目测试阶段,智能调温杯迟迟不能通过测试。

    截止时间要到了,他变得焦虑、浮躁,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天才想法”面临即将搁浅的现实。那时,他每天带着员工加班加点,在现场发脾气,但是都没有任何作用。晚上,别人都下班了,他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闷酒,抽了很多烟,他以前不抽烟的。他知道,老张从上班以来就很会招揽人脉,组内人和老张的关系自然比和他的关系要近,老张在的话肯定会更顺利,但这时偏偏不在。难道他是故意的?所谓的老婆生命全都是借口?不可能,我怎么会有这么阴暗的思想?他苦苦挣扎着。

    年终评审时间到了,公司全年最重要的项目被搞砸了。老板十分生气,要他带着全体小组在全公司的大会上做检讨。他被打醒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惭愧,他愧对于自己的组员,由于自己经验不足而导致的失误连累了他们。他很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他,于是为了表达真挚的歉意,他准备了很长的致歉词。

    这时,老张回来了。见到这番局面,老张只是淡淡地说:“明天我跟老板说两句。”

    一定程度上,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老张一定会在检讨会上为他撑腰。并且以老张的沟通能力,老板很可能会同意给他们的项目延长期限。

    检讨大会开始了,他讲了很长时间。他先面对所有公司的人,向组里的人道了歉,感谢每个人为这个项目的付出。他又感谢了老张,能给他一个机会来设计这次项目产品。他还表示他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并愿意承担主要责任。在演讲期间,他隐隐约约看到老板在微笑点头,他觉得老板接受他的诚意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演讲结束后,老板没有着急回应他,而是先问了老张。老张走到台前,手指向他。

    “他呢,整个人当时状态很差,我作为总负责人,肯定要照顾每个人的感受,一直在一线工作……”

    他彻底懵了。

    也许当天老张收到了雷鸣般的掌声,也许没有,因为他的脑子在老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开始嗡嗡作响,虽然他还在台上站着,但整个人意识都是模糊的。等他回过神来之后,项目组已经在一起聚餐了,庆祝的是老张在会上的求情让老板放宽了期限。老张真厉害,他不但在工作过程中认真负责,还用一套说辞打动了老板,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记住。

    “对了,”老张指着他,“突然想起来他吃不了辣,咱少点点儿辣菜啊。”

    后来他才知道,老张在孟观科技上班前就和妻子离婚了。他还知道了老张不但帮他上报了方案,顺便把设计者的名字也改成了自己的。再后来,项目在延迟一个星期后终于完成了,老张晋升成为项目经理,而他在那时已经被清出了项目组,理由是:

    1、项目进展期间瞒报组员去向,欺骗领导。

    2、项目进展期间进度把控混乱,导致项目未能按时完成,浪费公司资源。

    3、平时在工作日多次偷偷翘班买炸酱面,工作态度消极。

    这三点是老张告诉老板的。因此,老板表彰了老张。

    认真的人更容易被蒙在鼓里,因为他们太忘我了。

    最后,大危机来临,老板规定各部门经理以上职位的人员有资格得到船票,其他员工一律裁掉。老张得到了船票,他离开了公司。他的个人芯片里数据也被删除,不过芯片还在他胳膊里,只是跟他一样变成了一块废物。唯独没有改变的,是老张在公司内的一副正直的形象。

    对老张来说,做好人真棒。对他来说,做好人会遭报应。

    老张脖子上的动脉裂开了,鲜血喷洒到垃圾堆上,成了红色的浆糊,他爬在地上抽搐。他原本想跟老张叙叙旧,问问当初为什么要欺骗他,但老张一开口就蹦出的“好人”两个字,实在让他恶心。从那之后,他不允许别人叫他好人。他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并不想立即杀死老张,他想看着对方挣扎,这种感觉让他很爽。看着这番场景,他阻塞的胸口像是被一阵清爽的风打通,一下子呼吸都畅快了,这种感觉太舒服了。当年伤害他的同事现在成了地上一坨任他宰割的肥肉,真有意思。他又朝背部、臀部、胳膊、大腿砍了几下,但都没有致命,他要多享受一会儿。老张就像是一个漏水的球,向四处子喷射着红色的水。很快,地上形成了一片红色的湖泊。老张挣扎的样子就像是在血泊里跳舞,在这恶心的垃圾堆旁。他欣赏着,看着老张背部漏出肋骨的口子,还有肋骨下面搅成一团的肺。他笑得十分开心,这是他的杰作,这是他自己创作的艺术品。他应该录下来,然后给视频起个名字,叫“血泊里的舞者”。以前他只能跟普通人一样看着被火吞噬的纸张来抒发罪恶的快感,现在他可以用一把斧头操纵别人的生死。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上帝,这种掌控别人生命的感觉太棒了。那一刻,他好像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老张扑腾了几下,不动弹了。他走到跟前,踢了两脚,死了。没想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么快就结束了,他很遗憾,又很怨恨。你这个王八蛋,剥夺了我那么多东西,就算到死都要践踏我,都不愿意给我多分享一会儿快乐,他心里想着,把尸体翻过来,把斧子砍到了脑门上,血溅到了墙壁上,垃圾桶上,还有他的脸上。现在,在这家面馆旁边,老张真的成了一碗被倒在垃圾旁炸酱面。

    有一个清洁大妈走到了胡同口,看到了这一幕。他转过身,也看到了她。

    “要不要过来享受一下当上帝的感觉?”他笑着说。

    “不了。下次别把地弄脏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打扫的。”说完,清洁大妈走了。

    平凡之人的追求永远都是那么纯粹,这个大妈,只在乎自己打扫的地面是否干净。而就是因为这样,这些淳朴的凡人在大危机中成了被抛弃的群体。

    他踩着尸体的头,把斧子抽了出来,接着在尸体的左胳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伸手找老张的芯片。他的手在胳膊里搅了很久,胳膊里的肥肉给他增添了很多阻碍,他不断向深处挖,摸到了两根固体,是小臂的骨头,跟他平时啃的鸡翅一样,只不过大一点。他在这血液和肌肉组织混合的粘稠物里接着往下摸,摸到了肘关节,又摸到了肱骨,跟猪棒子骨没什么区别。一个小时过后,他终于把四分之一个硬币大的芯片掏了出来,除了被染红之外,上面还缠了些血管和老张的肉。

    他发现,公司生产的那么多高科技产品都不如原始社会发明斧子好用。

    接下来,他回到孟观科技,用老张的芯片扫开了大门,顺便砍了挡路的保安,径直走了进去。果然,芯片注入胳膊这种荒唐的做法一点意义都没有,而且既然有了这扇智能大门,那安置个保安也没有什么意义。以此类推,他砍死一个保安更没什么意义,但是他就是想砍,因为这让他感到浑身畅快。

    他继续向前走,用芯片搭上了公司里唯一一个还在运作的电梯向顶层驶去,这座电梯原本是老板用来出逃的。接着,他在电梯里听到了公司报警器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来保安体内也有芯片,一定是他杀死保安后触发了报警信号。伴随着警报声,他冷冷地转身,把头贴在电梯玻璃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风景,整个世界在他眼里越来越渺小。以前他搭乘电梯时,每当看到此番景色都会感到世界离他越来越远,就像是离开了母体一般,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现在不一样了,杀戮的快感让他变得坦荡起来,在电梯逐渐上升的景象中,他感觉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眼前的一切包揽。他听着警报声,抬起头,笑了,他终于成为焦点了。

    电梯门开了,四个保安出现在他面前。四个人都穿着他熟悉的保安服,手里拿着激光警棍,腰间别着便携手枪。他对这身保安服太熟悉了,熟悉到保安服哪个口袋装什么武器都知道,因为这就是他当年给公司设计的。他刚刚获得的满足感又被打破了,看来公司真的没把他当成一回事,保安就派了四个,而且还配备这么简单。他很失望,被人否定的愤怒情绪又上了头。

    “你们连全息防爆盾都不拿吗?”他说。全息防爆盾是公司研发的另一件产品,它是一个把手状的东西,按下开关会从把手上浮现出一个防爆盾的全息图像,有着和真实防爆盾一样的硬度,即使受损还会自动复原,因为它是全息的。有了它就再也不用拿着笨重的真防爆盾了。人类能发明这么多东西,都归功于懒。

    他提着斧头,劈开了老板办公室的密码门,老板刚刚叠完最后一个文件袋,办公桌上的智能调温杯正在给茶加热,发出嗡嗡的声音。水蒸气从被子里冒了出来,缓缓融入到周围的空气中。他走到跟前,用斧头把杯子打飞,杯子在墙上撞碎,这是整个办公室中最令他反胃的东西。随后他一只手伏在办公桌上,另一只手拿着斧头指着老板,斧刃离老板的脖子只有几厘米。老板伸起双手,很惊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公司制造的高科技武器没有打过一把斧子。

    “票。”

    “保安呢?”老板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被我干掉了,他们没有得到你的船票,早就不想活了。”

    “也对,在这个已经是一片废墟的世界里,就算干掉你,也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激怒我,但我他妈没时间跟你玩,票。”

    “你要是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票。”

    这是什么屁话!这种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傻逼至极的桥段现在又在他面前上演,编剧总是用这招耍得观众团团转,他每次看电影看到这种桥段都感受到编剧的嘲讽,就像是说,看吧,我就是喜欢用这招来玩你们这些傻逼观众,并且屡试不爽。现实比电影还要荒唐。

    “行,那咱们就耗着,大不了一起完蛋。”他把斧子猛得插到办公桌上。

    “你以为我会怕?”

    “你怎么不会怕?你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拿到船票的人之一,完全可以逃离这场灾难。而你现在有三条路可以选,一、被我砍死;二、咱俩一起去死;三、用你的臭钱再给我和我儿子再买两张船票。”

    “就算有了船票又能怎么样?”

    老板一副镇定的样子让他内心非常气急败坏,他感到挫败,就像在公司一样,老板和老张联合把他开出团队后再也没正眼瞧过他,他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像条狗被赶走。他妈的,太受委屈了!现在自己他妈的把斧头都伸到这蠢货的脖子上了居然还一点不给他面子,还得给他留条命要船票,他总是这么被别人踩着,实在是太憋屈了,真想把这操蛋公司掀翻,然后再把这家伙凌迟了!

    “你知道人们把它都叫什么吗?”老板又说话了。

    “操他妈的,我不知道。”

    “阿波菲斯,”老板说,“这个原本是古埃及神话里黑暗之神的名字,这个神是一条大蛇,就是想着让这个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

    他快忍不住要抽出斧头砍向这家伙的脑门。

    “以现在人类的技术,就算再造出一百艘飞船,把全地球的人装上,又有几艘能逃得过这个恶魔呢?”老板继续补充。

    他没有说话。

    “告诉你个现实吧,等阿波菲斯来了后,几乎没有一艘飞船能在碰撞溅起的碎石里幸免,除非你早在一个月前搭上最早的一批飞船。”

    他胸腔里的怒火熄灭了,那些杀戮的快感瞬间被抽空。他呆呆地站在那,双眼空洞。

    “哼,这些所谓的飞船是他们搞的最后一次形式主义,可怜的人永远沉寂在虚无的希望里。”老板点了支烟。

    “可还有几率活下来。”

    “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呢?我乘坐着飞船,在大危机里幸免,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我的公司没了,什么都没了,还要跟着大队伍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能让人类居住的星球最近的都要三四十光年。所谓的幸免,就是在虚无的宇宙里漂泊,然后等死。”

    “我还有儿子。”

    “把儿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最大的错误。”

    他不知道怎么反驳。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个错误,包括我们的存在。”

    他没话说了,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他好像明白了妻子为什么会自杀,他在内心感叹,妻子永远都比他聪明。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是傻子,明明一切都是谎言,还硬要假装什么都很美好。他笑了起来,老板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回荡在这个房间里。他有种解脱的感觉,突然顿悟了所有的一切,不管是活是死,都不会有人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儿的,因为其他的人本身也不是什么东西,一坨屎不断努力想让其他的屎认为自己不是屎,殊不知整个世界就是坨屎。这或许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能让他开心的笑话了。

    然后,一枚子弹射中了他。

    晚上,他回到了家里,血从左肩一直流淌到指尖,他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在茶几下面的抽屉翻出了绷带,包扎了伤口,他怎么也没想到老板的办公桌下还藏了把枪。他打开电视,透明的玻璃板上浮现出了图像,是一名正在播报的记者,从她身后的背景来看,她已经上了飞船。

    “现在是2136年4月12日23时59分,距离小行星阿波菲斯撞击地球还剩不到一个小时,现在我们能看到最后一艘已经进入了起飞倒计时,还有一分钟,它将承载着人类的希望……”

    儿子的房间里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他走进房间,发现顶灯碎了,那个彗星似的橡皮弹球跳动着。儿子不小心用力过猛,打碎了顶灯,现在整惶恐地看着他。他没有生气,只是把儿子抱到了床上。这晚上,他跟儿子过。

    突然,远处传来了轰鸣声,一道亮光照入室内。他拉开窗帘,和儿子看向窗外。

    “是飞船耶!”儿子激动地指着正在飞向夜空的飞船,“爸爸,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摸着儿子的头,说:“是的,生日快乐。”

    “谢谢爸爸,你真好!”儿子抱住他的腿。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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