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
过了正月初五,我的心便开始扑通扑通慌张起来。这种感觉,和十天前,宋宝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正开着车驶在回家的高速上时,一模一样。
如果,我的心花是从那一通电话开始含苞,从他推开家门那一刻开始盛放,现在,我已嗅到它残败的气味。
初六之后,每天早起,我都会被一阵阵的鞭炮声惊醒。每一声鸣响,都代表着一个家庭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这是这座小城里多年来的习俗。震耳欲聋,火光四起的炮竹,承载着人们对自己新一年的希望,开业大吉,顺顺利利。
小区外的门店都陆续开张,花枝招展的姑娘,挽着恋人的手臂,在商场里挑选物品,不远处,准备外出打工的人群提着行李,簇拥着挤满了车站。
此刻,这个热闹非凡的城市,过不了几天,将回味着春节短暂的繁盛市景,在沉静中潸然泪下。如我一般,犹如在梦境中度日,醒来只身一人,默默地陪着闹钟嘀嗒嘀嗒地旋转,世人皆忙,独我一人清闲。
❤
昨晚,邻居木真打来电话,问宋宝的车上是否还有空位,想坐他的车一块走,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孩子已经确定好了离家的日子。只是,没有告诉我。
小时候,宋宝是个乖巧又胆小的孩子。夏天的晚上,他和小朋友一起去草丛中捉萤火虫,孩子们都散去时,他总是不敢一个人回家。于是,远远地,我就能听见他扯着嗓子吼叫:“娘,娘,快来接我。”
只要听到那一声喊叫,我的心总是一下子就温暖甜蜜起来,像吞了一颗棉花糖,格外满足。我打着手电,顺着声音寻去,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体猛地钻进我的怀里,手里捧着小虫子,口中喘着大气,满头大汗,满脸欢喜。我牵着他的手,他躲在我身后,抬起头,满天的星河都亮了。
有一次,他在学校被大孩子欺负,回到家,我看到他红肿的脸,心都碎了。
第二天,我拉着他寻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狠狠地教训了那个大孩子,直到他的家长赶到学校道歉 我这才罢休。
我的孩子,我从来没舍得打骂过,看到他被人欺负,就像在我的心口剜肉一般。
那天放学回家,他依在我的膝头,对我说:“娘,你就是我的超人,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唇落在他的发上,转头,泪湿衣衫。
❤
初中时,宋宝变得开朗起来,交了几个朋友,还时常把同学带回家来。听到他高兴地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娘,我娘做的饭最好吃了。我心里,就一阵花香飘过。
时间久了,我偶然间发现,他的一个同学,不仅像父母说谎,还偷偷地拿走我放在抽屉里的零钱。我告诫宋宝要少和他来往,宋宝激动地大吼道:“我和谁交朋友不用你管,你知道什么,他的人品我自己清楚。”
那一晚,我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宋宝长大了,已经不是在我膝头哭鼻子,喊着要我保护他的孩子了。
后来他住了校,我去学校看他,他接过我送的衣物,回头,一脸嫌弃地对我说:“你怎么又穿这件衣服,以后,别来给我送东西了,我缺了自己会回家拿的。”我望着街边一对说笑的母子,心如死灰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家,鞋破了,脚也破了。
高一时,他突然把一大袋东西放在我的眼前,告诉我,他不想读书了。我大骂着拿着鸡毛掸子要打他,他只镇定地说:“我就是不想上学了,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我来回踱步,鸡毛掸子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腿上,红通通的一道道血印,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心里只担心着怎么帮他找个工作。
❤
又过了两年,他交了女朋友,我托人去说媒,东借西凑地下聘礼,结婚那天,老伴看着长长的帐单,忍不住直落下泪来。我对他说:“没关系,儿子喜欢就行,咱老两口慢慢还。”
宋宝30岁时,老伴撒手离去,我张罗着他的后事,泪水在心里不断循环。我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我以为我会随他而去,可是我却又活了过来,只因宋宝在我床头说:“娘,吃点饭吧,你还要帮我照顾孩子呢,我还要尽孝呢。”
同年,宋宝把我接进了城,我在这铜墙铁壁之中,照顾着上学的孙子和孙女,愚笨地生活着。
宋宝和儿媳,每年都会去南方打工,逢年赶回家,喜气洋洋地过几天,又匆匆返回南方。
那时候,我便知道,我的身份,已从一个母亲,变成了一个保姆。但是看到那活泼可爱的孙子,我仍然满心欢喜,他们让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时光匆匆,转眼孙女已读到高中,我也到了古稀之年。
虽然身体总有不适,但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直到去年冬天,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腰间便像盘踞了一条蛇,不高兴了,它就裹紧身体,天凉了,它就咬上一口。让我躺在床上,像断了脊背般,动弹不得。
宋宝知道后,赶回家带我去看病,看着他边接手机边跑上跑下为我拿药,我心痛不已,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生命无趣,不如归土。
❤
我打发宋宝走,不想让他耽误工作,更不想让他看到这个老弱病残的娘。
我帮他们收拾东西,宋宝看到后,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衣物,责备我不要添乱,让我去休息。我呆呆地放下,看着眼前这个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我不知道,我还能看他几次,不知道自己还能帮他收拾几次行李,不知道,余生会不会比思念更长。
我颤颤巍巍地送他们下楼,宋宝上了车,摇下窗户,对我说:“娘,回家吧,别送了,照顾好身体,有事打电话。”说完,车子发动。
我艰难地挺直了身体,一阵钝痛在腰间蔓延,我顾不上这些,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对着车尾喊道:“我没事,放心吧,在外要注意安全。”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像是在给我最后一声回应,转眼,便望不见了。
我呆呆地站在路边,弯下腰,寻找可以使我的身体舒适一些的体位,我明白,我的身体早就亮起了红灯,岁月那头,我是他的保护伞,岁月这头,我成了他的拖油瓶。
前路模糊,我举起袖口擦擦眼睛,慢慢地走向那幢楼,那像座山似的大楼里,有我的家,我一个人住的大房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