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晴朗或阴郁的日子里,苏看不到天空。世界是模糊的,像隔着玻璃窗窥探,玻璃上爬满了冰花还有雾。风景在这个时候毫无意义,既不能供人想象,也不能供人观赏。原来景物存在的意义依附于人,或称赞或批判。
花儿确实是开着的,在天桥下仰着头迎接路人的目光。苏经过的时候吹起一阵风,花儿摆开了头,她知道苏没有看它们。她脚步匆匆。
苏每天都经过这个天桥,走了20几年。很多时候她都看不清这个桥的轮廓,路照样走的顺畅,习惯是盲目的,可以不用眼睛。
必须戴眼镜出门的时候,苏会慢慢走过这坐桥,看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叶子竟缠绕到了栏杆上。真可怕。回来的时候苏会回过头去瞧它好几眼,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这让她想起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
苏忘记自己给那个男人发过多少信息。每条一毛钱,苏想,她有一笔特殊的存款了。为什么要回呢,大概是出于礼貌吧。
几年前,苏把一条充满怨恨的信息发给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其实也不陌生,那个号码出现频率很高,几乎天天打来电话,苏从没接过。电话是北京的号码,她没有朋友在北京。苏的朋友她能清楚的计算出距离,没有那么远,她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大概是骚扰电话吧。
也不是出于报复。苏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不,是那个号码。她不知道发给谁,只是需要一个听众,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有很多事情开始的理由并没有那么可爱。
苏说,永久的黑暗比灰色要纯粹的多,上帝给你一双眼睛,却让你永远处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口。看不到白又不甘心黑,像是生不如死。人活着既然痛苦,那为什么还活着。死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我始终是个胆小鬼。
苏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她想,如果自己收到这样的信息会怎么办呢。会骂对方是神经病吧。苏暗自觉得对方是个男人。直觉。她甚至不希望是个女人,像自己的心事被人窥探。
手机像以往一样安静,大概他看完就删掉了吧,或者根本没看。苏突然想起天桥下爬在藤蔓上的花,真狠心哪,花期那么短,为什么不理睬它呢。苏觉得愧疚。愧疚使她憎恨起自己厚重的眼镜,大概没有人的眼镜会比它更能压垮一个人的鼻梁。苏一直觉得自己不好看,它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早就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多余的,多余的东西不会让人觉得漂亮。
那时候苏刚刚毕业,不知道大学让她学到了什么。可能是所谓的歧视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上帝的弃儿,像她的眼镜。原来有些莫名的结果需要承担,没有什么对与错。不公平压的苏喘不过气来,她懒得说话。
苏在一个深夜收到回信。摸不到眼镜,她把头抵在手机屏幕上读信息。他说:
灰色是最便捷的颜色,可以随时黑也最容易白。眼睛竟然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必然有它的惊喜。差错是必然会有的,没有万无一失的东西不是吗。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如想出来的那么美,模糊也许是最理想的状态。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打你一拳头又给你一颗糖。所以,要好好活下去。我好像一直打错电话了,也许是缘分。
苏也没有多感动,这些道理她安慰过自己无数遍。但她很感谢,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长的话。那天夜里苏没有关卧室的灯,她躺在床上看壁灯晕染出一大片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如果那时候做了手术,是不是不一样呢。终究是没做,如今,以后都只能这样了。苏去盲人学校做义工,学会了盲文,成为老师。有很多孩子从没有看过天空是怎样的蓝,小草是怎样的绿,黄色的花长在枝丫上是什么样的景致。他们会问苏,睁着眼或闭着眼望着她。苏第一次知道,世间万物长的什么样子,她说给他们听。
苏说,天空的蓝像渴时喝的水,白云是柔软的被子,花是糖果,草是风。原来世界这样美丽。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桥,连接着黑暗与光明。她很好奇天桥连接的是什么。
正式成为老师那天,苏又给他发信息,已经是第几百条了吧。是个会听他说话的男人。有时候她觉得北京也没有多远,仿佛是个熟悉的地方。她也想去看看。是真的用眼睛看。也想见见那个人,证实他是真实存在的。至于证实之后要做什么,苏从没有想过。
是他告诉自己去盲人学校做义工。苏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就真的去了。苏后来发现,有太多没有理由的事情。她竟然把生活说给一个陌生人听。把一辈子要说的话都几乎说完了。苏决定不再给他发信息了。以后想说的话她要当着谁的面说,用嘴巴说。要谈谈未来,说说理想。
苏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苏清楚的看过他的脸,头发很短,是个干净的男人。他会送苏回家。两个人的路走的特别慢,苏仔细看了那座天桥,跨过它,苏就到家了。
当天晚上苏发信息说: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是我模糊世界里唯一看得见的光,吸收了我所有的黑暗,我想重新好好走余下的人生,打扰的几年时光,希望你见谅,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朋友。今天我看到那座桥,很想拥抱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座天桥吗。我遇见一个男人,可能会跟他结婚。我告诉他,我怕以后的宝宝跟我一样。他说,当然要跟我一样漂亮。他不知道我的眼睛是先天性高度近视。我会告诉他。请祝福我吧。很想去北京,也想见见你。
苏删除了所有的信息,也删了那个号码。她关掉手机,也关了灯。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白的刺眼的灯光下,医生拿着血淋淋的手术刀望着她笑,她感觉自己肚子被掏空了,他们取走了她的孩子,孩子没有眼睛。她抱着孩子站在天桥上,原来天桥下面没有花,是条马路,有车子拥挤不堪。吹来好大一阵风,她就掉下去了。她掉在地上的时候面前停了一辆车,是北京户口,她从车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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